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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第1页)

过至今仍清楚记得一件事,亦即,从东京搬过来这里的时候,家母送给近江屋老板娘的一件小内纱的图案。那是在薄得几近透明的绢布上,刺绣著各种颜色和形状,非常漂亮的菊花,每天只能完成约莫手指头大小的部分,完成之后送过去,我递给老板娘时,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大声呼叫家人们出来,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很佩服的看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真正的“缝溃”,是现在的人已经不知道的刺绣方法。老板娘的丈夫似乎拿钱给家母,但家母推拒,只带著糕饼糖果回家。而且家母和老板娘一直站在门口哭泣,让我觉得困惑不已。

——从东京搬过来这里的理由是,家母曾找人占卜。她曾说“占卜的师父真准”,大概是因此听从对方的建议吧!对方好像是说“你们母子一直留在东京会很不幸,因为一定会受到某种诅咒,为了躲开这种厄运,最好回故乡。今年若要出门,西方最佳。你是三碧木星,和菅原道真或市川左团次等人属于相同星相,所以三十四岁至四十岁之间乃是最多灾难时期。你所寻找之人是七赤金星,与三碧木星正好相克,如果不赶快放弃将会出现严重后果。即使是彼此手上的东西放置得比较接近,都有可能因此互相伤害,属于相克中最可怕的相克,因此连对方的遗物也不能留在身边。等过了四十岁运势转平顺,过了四十五岁就会有好运来临”,因此,我好像就在八岁那年搬来这儿。家母经常笑著对补习班的学生说“真的是这样呢!我和天神或什么的属于同样星相,所以才会喜欢文学和艺术”。不过,关于七赤金星的事,家母只告诉我一人,并且严禁我说出去……

——家母搬到这里不久就租了这栋房子设立补习班。学生约莫有二十个人,因此分为白天和晚上两组,在楼下正面的八席榻榻米房间上课。家母常常因为有看起来温柔婉约的大家闺秀前来学习而高兴不已。不过家母比较急性子,经常责骂学生。还有,偶而也会有无赖汉或不良少年模样的人前来骚扰学生,或向家母勒索金钱,但都被她斥骂赶走……所以,进来过这个家的男人只有老房东先生、我中学时代的导师鸭打老师,以及修理电灯的工人。此外,从来没人寄信给家母,家母也从未寄信,连彼此交情很深的近江屋老板娘也没有连系,感觉上仿佛很怕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理由何在?她虽然并未告诉我,不过很可能是因为过度相信占卜者所说的话,认为有人企图会伤害自己吧!家母虽不迷信,却很信任占卜师父……

——坦白说,我并不喜欢这里。可能是因为从东京前来这里的途中,我身体不舒服,居然在火车上严重晕车,而且我最讨厌煤炭的烟味,这儿却到处都是矿坑,从早到晚都闻得到那种臭味的缘故吧!伹家母很高兴找到这么奸的地方,我也只有忍受了。不久我也慢慢习惯,搭火车已不会晕车,不过对于煤炭臭味和恶劣空气仍无法忍受。另外,入学后,学生们各有各的腔调,不仅粗鲁,而且听不懂,令我非常困扰,因为,几乎全日本各地的儿童都集中在这里……

——可能因为我从小就到处搬家的缘故,朋友很少,搬到这里后,在学校里还是很难交到朋友,因此到了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很努力考上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发现那边的空气非常乾净,内心高兴不已。是的……我会那么早就参加考试,一方面是讨厌这里,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能早些从大学毕业,如此一来家,母就会告诉我关于家父的事情。虽然家母没有直接讲过这种话,连我进入中学就读的时候也是一样……就这样到我念国文科二年级的时候……(脸红,暗暗流泪)

——很不可思议的,我通过了考试,但家母却没有很高兴的意思。这种情形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对于我的好成绩,她从来没说过任何称赞的话,似乎相当不喜欢我的成绩被公布,我的姓名被刊登于报章杂志上。由于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事,因此当成绩依照校规必须公布时,家母曾带著我去找导师,拜托“请尽量贴在不显眼的角落”,导师夸赞家母“你真是个谦虚的人”。事实上,家母并非谦虚,而是真的很讨厌这种事。报考高等学校时,她很担心我的姓名刊登在福冈的报纸上,我就对她说“既然这样,我们何不搬到东北地方或是哪个偏远之地呢?随便找个私立的专科学校或什么读,福冈的报纸应该就不会刊登了吧”,她沉吟了好一会,然后说“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读大学,再说,我也舍不得这些补习的学生”,所以我终于决定报考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但家母仍常说一些“福冈有太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最好不要随便离开宿舍”,或“路上有陌生人向你搭讪的话,不要随便回答”之类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那位占卜师父的话让家母相信有人企图伤害自己,才会想尽办法隐藏居住的地点吧

——学期间我住在宿舍,不过星期六晚上至星期天,我一定会回这里。假期都一直在家中帮忙家母做事,晚上九点或十点就寝。家母个性极坚强,这里虽然人口不多,我不在的时候仍然独自睡这个房间,她说“早上八点左右学生就会陆续前来,一直到深夜十一点为止都没有休息,完全不会感到寂寞,因此如果你忙著课业的时候,也不必勉强回家”。

——直到最近为止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去年夏天,家母拿著用来当作刺绣材料包装纸的美国报纸来找我,问“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我读了那篇报导后,知道是电影演员朗查尼所扮演的小丑角色,就据实回答,家母很无趣的说“喔,原来如此”,就下楼回房了。当时,我认为家父也许是那样的栢貌,同时人也在国外,曾经特别仔细看过,才会记得这么清楚。可是那个人脸孔看起来像一只大蚕,所以我悄悄下楼,走到六席榻榻米的家母房里,在梳妆台前照镜子看自己的脸孔,却发现半点也不像(脸红)  。

——那天晚上并没什么奇怪事情发生。我和平常一样在九点左右上床,不知道家母什么时刻就寝。如果是平常的话,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

——还有,我没有告诉警方这件事,伹那天晚上我曾在半夜醒过来。这是因为至目前为止很少有过这种情形,我害怕说出来反而会引人怀疑。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不过应该是听到很大的声响才会忽然醒来。当时四周一片漆黑,我转亮睡前栘放在枕畔的这盏灯,看著置于尚未读完的书本底下的腕表,发现是凌晨一点五分。之后忽然有了尿意,起床时若无其事的看了一眼面朝这边而睡的家母,发现她嘴巴微张,两颊鲜红,额际如瓷器般苍白透明,看起来几乎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年轻模样,几乎像是来家里上课年岁稍长学生的年纪。然后我下楼,上过洗手间后,打开六席和八席榻榻米房间的灯,没有发飘任何异样。我在想先前听到的声响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我的错觉?再回到二楼一看,家母的脸孔已转向另一侧,棉被盖到脸上,只能见到梳卷的头发,于是我马上关灯。就这样,我再也没有见到家母的容颜。

——接下来就如我在警察局所告诉医师(W)的,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那天晚上实在很奇妙,因为,我一向很少作梦的。不,不是梦见自己杀人,而是火车偏离轨道,发出隆隆声追著我;巨大的黑牛伸出紫色长舌头瞪我;太阳在蓝天的正中央,一面喷著漆黑的煤烟一面滚动;富士山顶峰裂成两半,鲜红的血如洪水般流出;大浪朝著我袭来等等。我非常害怕,但是不知何故双脚却无法动弹,想逃也逃不掉,不久,我似乎听到房东的养鸡场传出两、三声鸡啼。但是那些可怕的梦境仍旧清晰映现,我一直没办法醒过来,在拚命挣扎后才终于能睁开眼睛。

——当时这个窗户的格子已经明亮,我放心的想要起床,却发现整颗头剧烈抽痛,同时嘴里有一股奇怪的臭味,胸口也阵阵闷痛,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再度躺下。当时本只是想再稍微小睡片刻,谁知道竟然连作梦也没有的沉睡,浑身是汗。

——不久之后,突然不知道被什么人拉了起来,右手被紧紧抓住,好像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我睡眼惺忪的以为自己仍在作梦,想要甩开对方的手。这时又有另一个人过来,抓住我的左手,把我拉向楼梯口。这下我终于清醒,回头一看,一位身穿西装的人和腰系指挥刀的巡佐蹲在家母枕畔,似乎正在调查什么。

——见到这个,我半梦半醒的判断,家母一定是罹患霍乱或是什么重疾大病,而我也是相同,身体才会如此不舒服。当时被两个男人拖著走的痛苦,我至今仍忘不掉!我的身体像是快溶化般的疲倦,全身骨头也似乎快散掉,每下一阶楼梯,眼前就一片黑暗,脑壳内彷佛有水摇晃般的刺痛,我拚命忍住,想停下脚步,可是底下的人却立刻伸手把我往下拉,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楼。途中,我忽然抬头,见到楼梯对面上方的扶手上,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带系成环状垂挂其上。

——不过那时候我连思考究竟为什么的能力都没有,何况在我身旁的男人又用手用力戳我的身体,痛得我感到一阵昏眩,只好快步来到后门,穿上家母平常穿的红色鞋带木屐,走出后巷。这时,我想到家母可能已经死亡,停住脚步,望向左右,发现抓住我双手的男人是这地方警局的刑事和巡佐,熟悉的脸孔正凶狠地瞪著我,同时用力拖著我前行。我连询问的机会也没有。

——马路上是眩目的阳光,家门前挤满了人群,我一走出来,所有人的视线皆集中在我身上,站得较近的人慌忙往后退。一见到他们泛著黄光的脸孔,我眼前一暗,差点摔倒在地,同时脑中阵阵抽痛,很想呕吐,慌忙想伸手按住额头,可是因为双手被用力抓住,完全无法自由行动。此时我才想到家母并非生病,而是被人杀害或什么的,而警方怀疑我是凶手。于是,我乖乖的跟刑事走。

——当时我的脑筋一定出了毛病,丝毫没有一点恐惧或悲哀,只是我全身因汗水而湿透,身上又只穿一件背后和腰部完全湿漉漉的白色浴袍,实在难过得受不了。加上头顶照射的艳阳光线感觉上有点臭、也有点令人喘下过气来,我几乎快晕倒,同时口中溢出腥味,忍不住想呕吐,只好时时睁眼望著闪闪发亮的地面,边吐唾液边往前走。然后,我发现果然下是去找医师而是走向警察局,虽然心跳加促,下过开始爬上警察局前的阶梯时,我的情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这时竟有一种好像正在阅读描写自己故事的侦小说,也好像正在作梦的感觉,凝视著脏污的地板。忽然,背后响起很大的叫声,我惊讶的回头,发现带我前来的刑事正在制止跟在后面的一大群人进入警察局。人群中应该有我熟识之人,但是我记不得有谁跟谁。

——之后,我被带人里面的狭窄房间,坐在木制的BANKO(九州地方方言,指椅子),接受巡官和刑事们的讯问。可是我头痛欲裂,现在已经完全忘掉当时是如何回答,只记得一直被说是“这一定是谎言,对吧”,所以我也坚持“不,不是谎言”。

——没过多久,这个乡镇中无人下识、绰号“鳄鱼探长”的谷探长进来,一开口就说“令堂被人杀害了”。当时我忽然哽咽,再也忍不住的出声恸哭,不停拭泪。这时候,保持沉默的谷探长开口“你不应该会不知道”,同时丢了某样东西在我面前的脏木桌上。那是家母总是放在床榻上、睡觉时穿著睡服用的衣带,上头有紫色系绳系著的铁制茄子,那已经栢当老旧了,听说是家母离开故乡时所系用之物。但是,我低垂著头,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时,谷探长发出如雷般的怒叫“你是用这个勒死令堂,对吧”  。这实在太过分了,我终于怒火上涌,情不自禁站起身,瞪视对方。这时我忽然又头痛欲裂,也很想吐,双手撑住桌面,全身不停颤抖,但是却怎么也忍不住因为内心感到难堪而流出的泪水。

——谷探长接著又说出各种话斥责我。这位探长被此地矿坑中的恶徒们称为“魔鬼”或“鳄鱼”,令人闻名丧瞻,但是我没做任何坏事,所以毫不害怕的默默听著。他说今天早上八点半左右,补习的学生和平常一样两、三人前来上课,见到前后门紧闭,马上通知住在后面的房东。老房东先生从厨房后门的门缝大声呼叫,可是仍叫不醒人。不久,在昏暗的光线中发现往下通往厨房后门的楼梯口悬著两条白皙的腿,老房东先生立刻脸色铁青的跑至警察局通报。之后,警方人员赶到,首先撬开顶住厨房后门的木棒,正想上二楼时,发现家母穿著一件睡袍,把细腰带绑在楼梯上的扶手,套上脖子自缢。我则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般的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沉睡。但是调查家母的尸体时,发现颈项周围的勒痕与细腰带不一致,被褥也凌乱不堪,所以判断是遭人勒杀之后再伪装成自缢。另外,家中并没有东西失窃,也无外人潜入的痕迹,因此只有我最可疑。

——另外,家母在被褥里被勒杀时似乎非常痛苦挣扎,勒痕有两至三层,因此睡在一旁的我不应该会没有醒来。而且我比平日多睡了三个小时以上,原因何在?一定是勒杀家母之后假装睡著,结果却真的睡过头。是另有喜欢我的女人呢?还是前来补习的女学生中有我喜欢的女孩,因此和家母吵架?或者我向家母要求每个月给多少零用钱?家母不答应?甚至还问家母是否真是我的母亲,还是由情妇假装成我的母亲?要我立刻自白……我听著听著只觉得整颗头部麻痹了,低头茫然想著,所谓的人类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杀人吗?是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杀死家母,结果连自己也忘这件事了?这时,谷探长说“既然如此,你留在这里好好想一想”,然后将我送进拘留室。

——接下来,这天和整个晚上我都没有吃任何东西,睡睡醒醒的,第二天早饭也因为头痛而吃不下,可是后来实在太饿了,拿到午饭就时吃得一乾二净,头痛也消失了。到了傍晚,一位酷似家母的女人前来面会,我吓了一跳。那就是这位阿姨,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面的阿姨。当时,阿姨也和医师(W)问同一句话“你没有作什么样的梦吗”……可是我实在回想不起当时的事,只好回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剂迷昏的事……

——翌日,医师(W)来了,中学时代的导师鸭打老师也来看我。又过一天,法院的人也来了,很亲切的问我各种事情,感觉上好像有获释的可能,我开始想去看看家母到底如何了。前天回家后一看,家母的遗体已经火葬了,我非常失望,因为家中连一张家母的照片都没有,我再也见不到家母的容颜了。明天阿姨要带我回她在横滨的家,听说家中还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我应该就不会那样寂寞了

——我最喜欢的是语言学,其中最感兴趣的是阅读外国小说,尤其是爱伦坡、史蒂芬生和霍桑的作品。虽然大家都说那是陈腔滥调……

——现在如果上大学,我也想要研究精神病。坦白说,我真正希望的是念文科,研究各国语言,然后和家母一起寻找家父的行踪。但是关于家父的事,家母只告诉我一点点就死了,我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还没想到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虽然不讨厌国语和汉文,不过中学毕业后就未曾刻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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