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普朗头皮一炸,简直拔腿想跑。庾霞站在他身后,差点被他踩了。庾霞推他:“小朗你和你爸好好聊聊,他可想你了,可想你了……我去倒茶,小朗你喝不喝茶……”
李博林不见了。罗普朗手足无措地站在肮脏的房间里。李诗远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他似乎看到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自己,回忆有时很锋利,割肉也不见血。
父子像成这样也是少见,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触动。罗普朗看到的是未来的自己,李诗远看到的是过去的自己,父亲或者儿子,消失了。
罗普朗是个成年男人,他知道那一颗精子是怎么回事。这时候谈父子感情就太窘迫了。所以他很快从容起来。李诗远似乎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勉强能眨眼。
罗普朗端详他半天,忽然也笑了:“最近身体好么?”
李诗远没有办法回答他。
罗普朗想走,转身看见李博林默默站在门后的影子里。从这个角度能很好地观察屋里的两个人,这是李博林的生存技巧。
罗普朗憋得有点喘。庾霞在厨房里不知道忙什么,李博林定定地看着罗普朗:“看完啦。”
罗普朗往前走了两步,简直逼迫李博林:“看完了。”
李博林也不害怕,自然地看着他:“常来。”
庾霞端着搪瓷缸子小跑出来:“小朗坐,喝茶喝茶。”
罗普朗不愿意坐,他有礼地笑:“我来看看……他的病情如何。”
庾霞顿了顿:“就那样,拖着呗。”
李诗远没有医保,甚至没有像样的病历,实在忍不住了拿药去卫生所打一针。就这么三拖两拖,竟然也不死。
李博林默默跟在庾霞后面,看着庾霞肥大的两条腿带着屁股磨盘一样跑来跑去。他很瘦,看着不像李诗远也不像庾霞。缩在阴影里,快融化了。
罗普朗联系了中心医院的神经内科主任医师,带李诗远去看看。庾霞的表情很奇怪,也没有感激。罗普朗不在乎她感激不感激,他只想快点离开。李博林狠狠抓了他胳膊一下,又松开。
罗普朗迅速下楼上车,开车走了。
神经内科主任医师是窦龙溪好友,这事窦龙溪出了力。把李诗远运过去都是个问题,幸而解决了。
窦龙溪对年轻的李诗远有点印象,再次见面,他都愣了一下。他看罗普朗一眼,有点难以置信。
罗普朗完全不解释。
李诗远的病情很严重,已经累及呼吸肌,再严重一些就得切开插呼吸机了。庾霞忽然道:“我们回家。”
罗普朗正按着太阳穴和医生们说话,庾霞大声道:“不治了,回家。”
罗普朗本来烦她,她也有自知之明,都小心翼翼。这次竟然上来扯他:“我说回家!”
罗普朗震惊地看着她,她又要发疯。庾霞大叫:“谁有闲钱插什么呼吸机?插上就拔不下来了,时不时就得插一插,插了不算还得打消炎的针,你们医院骗钱的路数一直都这样!”
主任医师以为自己碰上医闹了,惊得往后倒退,想跑。罗普朗拉住他:“别理他别理他……”
主任医师一直在注意这几个人。病人和罗普朗是父子关系,和这个女人和少年却又没有关系的样子。他了然,这种家庭医药费就像个皮球,能踢来踢去的。
庾霞要跟罗普朗撕撸开了:“谁有钱给那老不死的那么治病?谁有钱?饿都要饿死了,我们饿死之前掐死他好了,一了百了!”
罗普朗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躲又躲不开,他修身的西装被庾霞扯崩了扣子,庾霞指头像钳子,掰不开了。罗普朗急了:“医药费我可以想办法,你松开!”
李博林笑了一下,只有一个音,太响亮以至于都去看他。庾霞一扬手抽了他一嘴巴。
罗普朗难堪,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转头和医生商量了一下住院的以及建立完善病史记录的问题。
李博林左脸肿起,五个巴掌印。他似乎是挨习惯了,没有一点不快,笑嘻嘻的。
罗锦蓝很快就知道了。她前任老公被儿子安排进了高级医院,还有人说罗普朗孝顺呢。罗锦蓝找到罗普朗,问他想干什么。罗普朗沉默。罗锦蓝也是一耳光,也是左脸。罗普朗想起李博林带着巴掌印左右脸不对衬的笑容。
“你长这么大,吃喝花费都是谁的?这么快想认祖归宗去?那行啊把你衣服脱下来,车也别开了,钱都是我给你的!滚去啊?”
罗锦蓝在敏感问题上很易怒,竖个不存在的靶子打。她其实恐惧,却只能当愤怒发作。她只要对上罗普朗就只能焦虑。罗普朗的员工突然隐身一样都不在了,罗锦蓝近乎一进门就打罗总,他们够聪明就只能消失。罗普朗是罗锦蓝身上的肉,肉需要面子么。
不对着罗普朗的时候,罗锦蓝是个很风趣和蔼健谈的人。可是她一生的喜怒爱恨都用在了李诗远身上,罗普朗只能父债子偿。
罗普朗被扇得眼前发黑。罗锦蓝红着眼睛,尖利地数落她养大他有多么不容易,罗普朗是个白眼狼。
确实不容易。罗锦蓝要给罗普朗最好的一切,在罗普朗还没上小学时听收音机上吹美国人如何养育孩子,说美国人都喝牛奶,孩子要喝夜奶。那时候一贫如洗的D市牛奶是一味药材,可以治病的。罗锦蓝开始订牛奶,价钱几乎是一个月收入的三分之一。昂贵的牛奶罗普朗却喝不下去。当初没有“乳糖不耐受”这个概念,罗普朗半夜被叫起来喝牛奶,迷迷瞪瞪被扒着嘴灌,灌完吐了一地。勉强喝了剩下的,肚子疼到天亮。
罗锦蓝结结实实打了罗普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