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没有看见他晚上常常俯在书桌上流眼泪。他一天受够了气,可以在哪儿得到一点安慰?他什么都没有,”觉民的温和的声音里含了一点点痛苦。
琴不说话了。她觉得忧郁在轻轻地搔她的心。她跟觉民一样,只有在谈到别人的不幸的时候,才受到痛苦和忧郁的袭击。
“其实大哥只要能够把脾气改改,也还有办法。还有些人比大哥更悲惨,我们的四妹,还有枚表弟。枚表弟吐了血,明明生肺病,大舅也不让他看医生,”觉民愤愤不平地说。这个时候他的眼睛看见的不是光明,却是一些受苦人的没有血色的脸。这是一个意外的消息,也是一个不愉快的消息。钱梅芬吐血的事还深深地印在琴的心上。她的“梅姐”曾经咯着血对她讲过一番惨痛的话。梅因吐血而死。现在年轻的枚少爷又在吐血。这是一个可怕的判决。她并不爱惜那个懦弱的青年。但是她(一个年轻人)爱惜年轻的生命。这意外的消息的确是一个打击。幸福的梦景暂时退去了。她开始从觉民那里知道了详细的情形。又是一个悲剧,他们仍然只有束手旁观。这是难堪的痛苦,琴受不住这幸福后的痛苦,喜悦后的忧郁,她苦闷地问觉民道:“我们的时候究竟哪到才会来?”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话?”觉民奇怪地问道。他注意地望着她,他的眼光是温柔的,但又是坚定的。琴的疑问反而使他更清醒了。
“我看不过,为什么还应该有这样多的牺牲?而且都我们时常看见的人,”琴痛苦地答道。
“你忘记了,三弟是怎样走的?二妹又是怎样走的?他们不是都得到了胜利吗?”觉民仍旧温和地安慰她,他的脸上浮起了鼓舞的微笑。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世界上并没有一件容易的事。什么事情都要看人的努力怎样。我们的工作才开始,就有了这些成绩。”他看见她不答话,便又亲切地问一句:“你相信我的话吗?”
琴望着他,好象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等他说完最后一句。她忽然点点头,柔声答道:“我相信。”她对他微微一笑,但是泪水浮上了她的眼睛。“你哭了?”觉民爱怜地说。他从袋里摸出手帕递给她。
“我现在倒不难过,”琴感激地答道。她接过手帕揩了揩眼睛。她又问他道:“这两天三表妹、四表妹都好吗?你们公馆里头有些什么事,你快告诉我。说完我们好到妈屋城去陪大表哥谈话。”她把手帕交还给觉民。
“昨天开完会,我送鉴冰回家。她跟我谈了好些话,她还说过两天来看你,说不定就在明天,”觉民放好手帕,含笑道。“让我先讲鉴冰的事情。”
“好,请你快讲,你为什么早不说?”琴感到兴趣地催促道。觉民在几天前就把黄存仁临行前的谈话转告她了。
他们谈完话,便走到对面张太太的房里去。张太太坐在床前把藤躺椅上,看见他们进来,好意地对琴笑道:“琴儿,你同你二表哥才一天没有见面,就有好多话说不完?”
琴红着脸笑笑,不作声。
“你也不过来陪陪你大表哥,你们只顾说你们的话,”张太太又说,话里有责备的调子。她近来更爱好的女儿,而天看见年轻人的纯洁的、真诚的快乐,只有给她开始干枯的心增加生意。这两张充满朝气的脸一出现,立刻使房里感伤的气氛消散了。“妈近来常常爱跟人家开玩笑。我现在不是过来陪大表哥吗?”琴带着一个被宠爱的女儿的爱娇笑答道。
“大表哥还请你后天去耍,我也要去。你病好,后天也可以出门了,”张太太兴致很好地接着说。
“芸表妹也去,她说好久没有看见你了”觉新带笑地说。
“妈要去,我自然跟着妈去,”琴爽快地答道:“我也挂念芸妹。”她把眼光掉去看觉新。她看出在他的淡淡的微笑下面仍然常常漏出忧愁来。
周家和张家两处的女眷同天来到高公馆,自然又有一番热闹。不过因为周老太太的病和别的事情,觉新请客的日期一再推迟,跟觉新所说的“后天”已经差了半个月了。这天天气特别好,周氏和觉新作主人,张氏和沈氏被请出来做陪客。花园内水阁里摆了两桌牌:陈氏、徐氏、张氏、沈氏打一桌麻将;周氏和觉新陪着周老太太、张太太两个打字牌。
淑华、淑贞两姊妹陪着芸和琴带着翠环在湖里划船。天气还是相当闷热。一片浅蓝的天空被好些淡墨色的云片涂乱了。日光时浓时淡,有时太阳完全淹没在云海中。水色也显得阴暗,水面上起着细微的皱纹。船经过钓台的时候,芸忽然仰起头望着上面的亚字栏杆和浓密的树荫微微叹道:“光阴真快,一晃又是三四个月了。”
“你又记起那次在听雨轩吃酒的事情了,”琴温和地说,她带笑地望着芸。
芸点点头,感慨地说:“这三四个月里头好多事情都变了。花园里的景物也变了。那一次到处都是花,那边的桃李开得多好看。现在却是绿叶成荫的时节了。再过三四个月,树上的绿叶又会落尽的。”
“芸妹,你怎么忽然说起这种话?”琴关心的问道,“你晓得,花谢花开,月圆月缺,都是循环无尽的。这是很自然的事。”
“我也晓得,到了明年春天满园子都是花,”淑华笑着插嘴道。
“不过明年的春天却不是今年的春天了,”芸慨叹地答了一句。她触到琴的关切与爱护的眼光,脸上浮起了感激的微笑。她又说:“其实我也没有哀愁。我不过触景生情。”她还怕琴会误解她的意思,又解释地说:“我想起了姐姐。我又想起了枚弟的事情。”
“上次枚表弟不在这儿,今天可惜他和表弟妹都没有来,表弟妹就只来过一次。那天她还当新娘子,穿一身绣花衣服,话也不大说,坐了一阵就走了。我走来只听见人家说她脾气坏。不过她的相貌倒还端正,我也看不出来怎样坏。我倒盼望她多到我们这个耍几回,我就会看个明白,”淑华只顾自己说话畅快,使絮絮地说。
“可惜你不大到我们那儿去。你只要在我们那儿住两天,什么都会看见的,”芸笑答道,两边颊上的酒窝忽然出现了一下。但是不愉快的思想又慢慢地升了
起来。她带着悒郁地说:“我倒想把她看做亲姊妹,她却把心封得紧紧的。枚弟被她管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