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燕尹之际,已是各部突厥合力解围之后,那离开我断去手腕是三个月的时间。燕尹从城里出来接我,怒马狂奔了数百里地,我们相会于鄂尔浑河之畔,这个对我和他来说,有特殊意味的地方。
我刻意改穿了汉地的服装,以便将我的残臂藏于袖中。其实,被燕尹发觉那是迟早的事,连一时怕也是瞒不过去,我只是连自己都还没有学会如何去面对自己肢体的残缺和丑陋,唯有藏而不见。
那眼里的光彩啊,至死都不能忘记。那从少年时就开始征战不休的年轻男子,他伸出来抱我下马的手臂上又添了数道伤痕。
燕尹托起我的腰,在空中旋转,耳边传来风的声音和他惊喜地呼啸声。当风卷起了我的衣袖,那一刻我无法形容燕尹的神情,那由欢喜到惊怒,继而又至悲的神情,好像被尖刀插在了心窝上。
我见到他的恐惧,好像是在亲眼目睹我断去手腕一般,那草原上最勇敢的男儿此刻抓着我的残臂在不停的颤抖,然后眼泪就如潮水一般覆盖了那双琉璃似的双眸。
他哽咽着要叫我的名字,却试了又试,就是无法从嗓子里叫出来,直至哽咽的开始抽搐,像极了伤心委屈却又无助的孩子。就在那条河边,我搂着燕尹,他在我怀里兀自哭个不停,哭的连气也快喘不上来。燕尹的眼泪像是没有尽头,我的心也跟着绞痛,只能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亲吻他的前额,一遍一遍的说:“已经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
我们从清晨坐到天黑,直到阿波带着大队人马来迎接我们。干了泪水的燕尹好似惊弓之鸟,他把我搂在怀里,一步不许人靠近,连阿波也被他一把推开,不让他抱自己的娘亲。
然而有一点也许必须详加陈述的便是在我面前的燕尹绝不是牙庭里的或是战场上的燕尹。他不仅是整个西域和草原上的英雄,他也是汉地孩童噩魇中的魔怪,他还是整个世界的祸患,没有人愿意听闻他的靠近。
我已经过了人生的许多风雨,很多事如今对我是伤之痛之却远不会将我推入毁灭之境。一只左手消弭了一场劫难,换来了平安,再没有更便宜的事情,实在不是我的机智,只是时运,只是机缘巧合。我以为一切就过去了,只要燕尹不嫌恶我,人生并不会因为肢体的残缺而残缺,我不悲伤,只是惋惜再不能弹琴。
但显然燕尹并不这样想,他的愤怒我从未见过,他觉得他的星星就是世人的星星,我必须受到世人无尚的爱护,不然就必须有人受到惩罚,必须有人付出代价。他觉得他的女人不可以被伤害,那是对他尊严最严重的践踏,而这必须用鲜血来洗刷,用死亡来偿付。
因此无数的男女老幼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原本是我舍弃了手臂想要换取的。
燕尹认定我是被叶护所伤,不顾我苦苦劝阻,灭叶护统下各部,屠城30余日,一时间草原上腥风血雨,自己的兄弟互相残杀,沙钵略亲族连尚在襁褓的幼儿也没有留下,男人们的头颅被制成了镶金带银的饮器,而所有的女人则都成了将官们的战利品,包括芷葻,这一次她嫁给了燕尹的长子。
流年似水,转眼就到了不惑之年,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对周围的事逐渐司空见惯。过去的事过去了,未过去的事也不能叫我惊讶。(3)只是唯这死生之事无法参透,原来怒而不怨,哀而不伤并不是看着鲜活之生命瞬间消逝时可以有的境界。
十余年来,我随着燕尹征战马上,不辞辛劳的将我所知所学报效于燕尹的臣民们。草原上的人相信他们的可汗敦是上天降下的福星,调制的汤药能治愈他们的苦痛,想出的计策将帮着他们的草原英雄得到天下……
彼时,骑兵的战术不外乎仅只是正面突击,长途奔袭,战略合围,断敌后路等等。这些对付不熟悉与骑兵作战的队伍自是可以了,但一旦对方也熟悉马上作战,这些简单阵法的攻击力便不足了。我曾在一册汉简上看见过约略记载了当年汉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琢磨出了一种新战术………车悬之阵。此阵可将马上作战的威力推到及至,比之一般的突击战术不知还要霸道上多少,也不像突击那样一窝蜂似的一拥而上,更注重各骑之间的间隔,只可惜此阵早已失传,后世兵家大都不认为有此阵,如<曹操兵法>,<将苑>(诸葛亮),<百战奇略>都对此阵抱不置可否的态度。我虽于偶然之间记住了那几句概要,却无论如何也解不明白其中奥秘。
多年随燕尹征战南北,于派兵列阵也略略看出些名堂,渐渐也看出突厥军队进攻时迅猛之中的不足,参悟出为何书中记载车悬之阵要在各骑之间拉大空隙,使敌人有处可躲,原来唯有如此方不至于堵住前军的路,并把进入空隙的敌军留给后边的骑兵收拾。
在几次攻城不下的时候,我将我这点点参悟告知燕尹,燕一生征战无数,从孩童期便是粘在马背上的,对此中奥秘是心有灵犀,还一并猜透了车悬之阵中的其他诸多奇妙之处。
亲身感受了我和燕尹一同摆出的新阵之无比威力后,燕尹在庆功宴上带着众将对我行了跪拜之礼,愈加奉我如神明。
《孙膑兵法》中将阵完整系统地分为八种阵型;既:“方;圆;锥行;雁行;钩行;玄襄;疏阵;数阵;及火阵;水阵。我已记得不清。但之后,我也悉数将我还记得的都倾囊相告于燕尹,以补充突厥军队作战策略之单调。也许燕尹天生就是个军人,无论如何语焉不详的回忆,还是晦涩不清的阵法,燕尹只需片刻,就让他复活在用来演练的一对士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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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相信燕尹的梦想:只有草原真正的统一才能停止杀伐,才能让所有的牧民得以温饱安居……面对我不愿见到的一次次杀戮,我都对自己说那是个必然的过程。
然而每一次的征战男人不仅用手中的武器攻击敌人,还要用腿间的武器攻击敌人的女人。每一次,我骑在马背上,行进于燕尹身侧,临巡我们攻下的城池,满目疮痍的除了断壁残垣、军人的尸体,还有就是那些或死去或仍在挣扎呻吟的、下身血肉模糊的女人,有的还仅仅是个女童。
在男人与男人相互厮杀一决雌雄之时,在男人征服新的土地之际,在男人奴役一个又一个民族的过程中,在男人向胜利飞奔的血路上……弃满了无数被奸淫后裸露的、破败的、女人的尸身。对女人的蹂躏成了胜利的符号。(2)借由女人的肉体,胜利的男人对着已被屠戮的或等着被屠戮的男人们传递着这个信息:你败了,我胜了。
曾有一次,那个部落虽然被击败了,可部落里的男人们是如此的坚持,宁愿洒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投降为奴,燕尹的将军命令全村的男女老幼结集在广场之上………部落里庆祝胜利和祭祀祖先的地方………就在这,士兵们就在那些父亲、丈夫、兄弟、子侄的眼前,奸污了所有的女人,不论老少。然后再当着这些女人的面,所有仍旧坚持不投降的男人遭到了屠杀。更为可怕的是,这场胜利者的庆典之后,那些被最刻骨的羞辱吓破了胆进而投降的男人们在敌人离去后,活埋了所有被玷污的女人,他们自己的母亲和妻女,也许他们认为这些被糟蹋过的财产不再有价值,并且是肮脏和有罪的。这个在沙漠中央的小小绿洲周围已经幸存了数百年的部落就这样消亡了。
每每目睹那些地狱般的一幕幕,就冷颤连连,浑身冰冷的没有温度,好似魂魄又回到当年在冷宫之中,找不到出路,冷彻心肺。却原来,家乡远方,此时彼时,但凡女人就只是些无生命的机器,不能自卫,不能拒绝,只能忍受。(3)
我曾无数次的建议燕尹发布命令,禁止兵士在破城后奸淫妇女,然而燕尹对此毫不在意,他说:“星星,财宝和女人是艰苦作战的军人们应得的,否则那些男人们带着自己的马匹和武器来为汗国征战,我拿什么犒劳他们呢?敌人的财宝和女人是对军人们最大的鼓舞,比长官的命令还有效。而且,有时这也是最有效的让敌人吓破胆的办法。”
这样的争执多了,燕尹的回答渐渐变得不甚耐烦起来,他会露出他那成功者特有的严肃口吻向我解释他神圣的使命:“男人一生最重要的职责就是,”这个总是说到做到的男人说,“击败敌人,驱逐他们,掠夺他们的财物,听到他们的家人哭泣,将他们的坐骑骑在自己的膝下,将他们最心爱的女人搂在自己的怀里。”(4)当然在他眼里骄傲到极点的光华还不曾退去的时候,他也会记得搂着我说:“星星,当然我是不会去搂别的女人的。”
流年似水,好多事情就在一天一天流走的日子里起了变化。(5)渐渐的,我想我明白了燕尹对着整个未知世界的野心,这里面包括着我的故土,那个草原之外的世界,那个燕尹眼里腐烂奢靡却华丽无比的中原国度。我想在燕尹的眼里,也许我是那场宴乐之上,帝王身边,最美的一个女人,也许对他而言,在内心的深处,拥有了我,便是征服那个未知世界的开始和象征。
注:
(1)有关阵法的资料引用自网上一个叫《古代阵法》的帖子。
(2)《Against Our Will:Men,Women and Rape》by Susan Brownmiller,原话在省略号后为“无疑会强Jian”。
(3)《Against Our Will:Men,Women and Rape》by Susan Brownmiller书中引用被俄军强Jian的德国妇女的证词。
(4)出自《Against Our Will:Men,Women and Rape》by Susan Brownmiller,据说原话为成吉思汗所说。
(5) 修改自王小波《似水流年》中的话。
离
凡事多变,事事皆如春花,盛开不过百日。随着燕尹由个少年郎变成一个壮年男子,随着阿波由一个粘着母亲的孩子变成大人,我的世界在青色的草原和黄|色的大漠间变迁。
在彻底消灭了沙波略的势力之后,燕尹又重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牙庭。
等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各个部落的首领们都聚集到汗帐前来拜见他们的天可汗并准备着大肆庆祝。这其中还有燕尹的长子,芷葻如今的丈夫,汗国未来的可汗。
他们的来临也带来了流言,流言说我是天朝皇帝的女人,是他派来离间草原兄弟的,还说我和天朝皇帝的儿子现在是宫廷里的太子,等我帮着天朝灭了突厥,就可以回到宫廷去当皇后。这真假掺和着的消息里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宫廷秘闻,我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