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坐轻纱内,客人坐在轻纱外,谁也不能在听琴之时进入内室打扰琴音,谁也不能随意撩开轻纱窥见我的面目。这是我定下听琴的规矩,京都胜地,多的是能人志士,谱摆得越大,名气越容易打响。
于是我不用三月,便成为誉满京师的长歌公子,我将自己摆在雅士隐者的位置,充分满足了这些贵族老爷,商贾官吏附庸风雅的心思。
是的,我现在的名字叫易长歌,是唯一一个,由我自己起的名字。
正如从此以往,我要做的事,要过的日子,都将是我的选择。
等了三个月,才终于如愿以偿,等到轻纱外那位客人。
我嘴角冷笑,既然来了,又岂能让你白来一趟?
我的拇指无意识拨弄了一下低弦,发出一声沉着悠远的回响,宛如钟声萦绕在寂寥无人的山谷。我举高手,审视自己的手:纤长温润,指甲淡红,宛如晶莹剔透的花瓣。绣有回向雷纹的长袖下,手腕光洁柔美,精雕细琢,右手尾指处套了黄金指套,为琴声偶而加了点铿锵金戈之声。
这双手,任是谁见了,都只会想到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又有谁知道,这双手曾经伤痕累累,为了活命,几乎干尽天底下所有低贱的劳作?
再往下,靠近脉门的地方,有时至今日,沿用天下最好伤药也没法消除的一道淡粉色疤痕。那是我自己割的,打烂一只青花碗,用钝瓷片,来回挫磨出来的。
事隔多年,我还记得瓷片割破手腕时,那种尖利的痛感,以及那种整个心宛如漏风的破洞,空空荡荡的痛苦和绝望。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可已经知道,什么叫了无生趣,什么叫心如死灰。
我所受的苦,就算能白白作罢,但那被无辜牵连的人呢?难道也该死?
天道不公,我不指望,所幸的是,我有我自己。
我聚敛心神,开始弹奏。
一百两银子一曲,就算只看钱,也不能弹砸。
今天弹的是《长门怨》。
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序》云,“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上,陈皇后复得亲幸。”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我一边弹一边冷笑。
陈皇后复得亲幸,天底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薄幸之人,岂是一篇赋能够挽回得了的?不要讲一篇赋,哪怕拿你的命去拼,对那人而言,也不过是弃之鄙履。
这个陈阿娇,也不过是个傻瓜。
如此一想,原本幽怨的琴声,渐渐有了激越之意。
突然“当~”一声巨响,琴弦崩断,断了弦反弹到我的手指上,顿时拉开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我推开琴,有些愣住,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象玉石上绽开一朵妖冶的红花。
怎么回事?我今天,似乎被自己的情绪绊住。
纱帘外有异动,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嚷嚷起来:“怎么停了,这才听得好好的?”
在厅堂伺候的小厮立即伶俐地答:“怕是弦断了,列位再等等……”
“断弦?这京师第一琴的技艺,便如此不堪么?”另一位男子冷冷地开口:“本侯今日邀贵客来静聆雅音,却遇到这等状况,可见世间虚名传闻,多有不实。”
这大概便是今日付银子听取的主角阳明侯萧云翔了,我冷冷一笑,示意身后的童子执新弦而上,快手换了弦,重新试音,淡淡地说:“京师第一琴本就名不副实,若还想听便坐下,若觉着一百两银子花得不值,那便请走好。但银子是不退的。”
我一开口,帘外那名侯爷果然坐不住,拍案怒道:“清音清音,便是摈弃凡俗,你开口闭口谈银子,已落了下乘,这琴不听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