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这最后一句“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是父亲时常挂在嘴上的,不久以后父亲开始倾心于佛道,恐怕是受了此诗的影响吧。此外还有一些与此类似但题名不明的诗句,如“夜深方独卧,谁为拂尘床”,“形羸自觉朝食减,睡少偏知夜漏长”,“二毛落晓梳头懒,两眼春昏点药频”,“须倾酒入肠,醉倒亦何妨”等,滋干也零星记着。父亲有时悄然伫立于庭院角落里小声吟诵,有时避开他人自斟自饮时感极而泣、放声吟唱,这时的父亲两颊上总是双泪长流。
那时赞岐已不在府里了,想来可能是对父亲厌烦了,在母亲离开后不久跑到母亲那边去了。滋干只记得,只有乳母卫门对滋干和父亲尽心竭力地照顾。她动不动就像哄不懂事的滋干那样劝慰父亲,特别是对父亲饮酒啰啰嗦嗦地说得最多。
“您这么大年纪,没有别的嗜好,虽说喝点酒也没什么,可是……”
每当乳母这么一说,父亲总是难为情地低下头,就像被母亲申斥的孩子一样,温顺地说:
“让你费心了,对不起。”
父亲人到老年,却遭所爱的女人背弃,他本来就喜好喝酒,如今愈加嗜酒如命,以至每天以酒为伴,这也在情理之中,但其醉态越来越狂暴,越来越出格,难怪乳母这么担忧。父亲在乳母劝阻时,会老老实实地道歉,可是转眼就又喝得酩酊大醉,又是吟诗,又是哭喊,甚至时常半夜三更跑出去,两三天不回来。
“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乳母和侍女们聚在一起边叹息边商量,还经常派人出去悄悄找他。滋干虽然还是个孩子,可心里也非常难受。父亲有时过了两三天后会自己悄悄回来,溜进房间睡觉,有时是被人找到带回家来的。有一次,父亲倒在远离都城的荒野里被人找到。回来时只见父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脚肮脏不堪,简直像个乞丐。乳母见了非常吃惊,“哎哟”叫了一声,眼泪便扑簌簌滚落下来。父亲尴尬地垂着头,一声不吭,悄悄回到房间,一头扑在被子上。
“这样下去不是发疯,就是得病啊……”
乳母常常背地里这么念叨。谁想到嗜酒如命的父亲,突然一下子戒酒了。
滋干不大了解父亲是出于什么动机戒的酒,他注意到这件事还是乳母告诉他的。
“你父亲最近真令人钦佩,整天都在安静地念经。”
也许父亲不堪对母亲的思念,才借酒浇愁,却又发觉酒终归无法排遣痛苦,便求助于佛之慈悲了吧。反正是受到了白居易的“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这首诗的启示,这是父亲去世前一年,滋干七岁左右时的事情。这一时期,父亲的狂暴脾性渐渐消失了,他终日待在佛堂里,或耽于冥想,或看经书,或请来某寺的高僧讲佛法。因此,乳母和侍女们都舒展了愁眉,高兴地说老爷总算平静下来,可以放心了。可是,此后滋干还是不敢接近父亲,觉得他仍旧有些可怕。
有时乳母感觉佛堂太静了,就对滋干说:
“少爷悄悄去佛堂一下,看看老爷在干什么呢。”
于是滋干提心吊胆地走到佛堂门口,跪在门边,轻轻把手搭在拉门上打开一条缝,看见正面挂着普贤菩萨的画像,父亲面朝它寂然端坐在前,滋干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伺视了好半天,发现父亲既不念经,不看书,也不烧香拜佛,只是默然坐着。
“父亲那样在干什么呢?”一次滋干问乳母。
“那是在修不净观呢。”乳母回答。
所谓不净观很是深奥,乳母也不能详细解释清楚。简单地说,修不净观,就会悟出人的种种官能之乐都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而已,对于曾经眷恋的人也不再眷恋了,美丽的东西,好吃的食物,好闻的香味等也不再感觉好看、好吃、好闻了,而变成了污秽不堪的东西。她还说,父亲大概是想要忘掉你母亲,才做这种修行的。
关于当时的父亲,滋干有着令他终生难忘的恐怖回忆。那个时期,父亲不分昼夜地一连几天静坐沉思,滋干好奇地想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就在半夜趁乳母不注意溜出卧室,到佛堂去偷看。他还是从门缝往里一看,只见拉门内亮着微弱的灯光,父亲坐着,姿势和白天一样。滋干看了老半天,父亲始终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他只好又关上拉门,回房间睡觉了。第二天晚上他放心不下又去看时,依然和昨晚的情形一样。到了第三天的半夜,滋干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把拉门拉开一条缝瞧了一会儿,虽然无风,但烛台的灯火忽闪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