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翠花是上吊而死的。
花轿抬进寨子的时候,月亮刚好从大风坳上爬起来。刘翠花喝了碗“呆然酒”,喊了声“买”,就进自己的房间去了。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就一张挂着红色帐子的雕花木床和一张红色的梳妆台,都是崭新的。如果不是天黑,误了时辰,这个房间里还会有些东西摆进来,比如三开柜、烤火桶,还有新人马桶。
少了娘家来的东西,房间里显得格外空。
从新娘子进门的那一刻,一对又红又粗的蜡烛就开始在梳妆台上静静的燃烧。
这对蜡烛是刘翠花亲手点燃的。
这里,新婚之夜有点燃红蜡烛看夫妻能否白头偕老的习俗。
人生有如烛火,泪流干了,烛火也就熄灭了。
一对红蜡烛,男左女右。也许是板壁有裂缝透风的缘故,蜡烛燃烧的速度就不一样了。右边的那根燃烧得特别快,没一会就短了一大截,这也意味着它最先熄灭。
这就是命,一个女人的命。
“蜜,我想洗澡,有热水不?”刘翠花回头问在门口张望的小姑娘。
小姑娘红着脸说:“有,有,有,我这就去给你把热水提过来。”
没一会,小姑娘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
紧接着,有人把洗澡盆送上来了,是个后生,他把洗澡盆放在楼板上,就和小姑娘一起出去了。
两大一小,三个木盆大小有序在套在一起。最大的那个是男人用的,在最下面,稍小的那个在中间,是她用的,最小的那个放在最上面,是给将来娃崽用的。最小的那个这辈子怕是用不上了,刘翠花把它拿出来,连同男人的那个大木盆,一起塞到床底下。
第九章 空路(3)
刘翠花把门闩上,把水倒在木盆里,这才把衣服*了。她用手试了试,水温刚好。她赤脚走进大木盆里,水很浅,她只能半跪着。动手洗澡时,她这才想起忘了带洗澡帕。
包扎胸脯用的白布还在,就用它来洗吧,反正再也用不着了。
这是第二块白布,以前那块白布被父亲弄脏,扔在枫树坡上了,怕别人知道了会说闲话,她回家又弄了一块,也就是现在用来洗澡的这一块。她用这块白布把身体擦洗了一遍,就把它扔在桶子里,穿上衣服后,再把它连同洗澡水倒进楼下的臭水沟中。
刘翠花取出那套粉红色内衣穿上,也就是父亲从芷江城头买回来的那套。她平时舍不得穿,只有特别想念父亲的时候,才会偷偷地换上,感觉就像父亲的手在托着她的*,还有下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刘翠花的衣服穿得很讲究。
三套衣服,最里面是白色的,中间是蓝色的,外面是黑色的。
这是死人的穿法。
只有死了的女人才会这么穿,她的心已经死了。
刘翠花对着镜子梳头,第一次挽起了妇人的发式——盘龙髻。然后把那条最长的长头巾盘在头上,这才穿上绣花鞋,把盆里的洗澡水倒在桶子里。
刘翠花提着洗澡水出去的时候,主人和客人都在酒席上开怀畅饮,划拳行令唱酒歌,热闹非凡,连寨子里的狗都钻在桌子下面等着抢骨头吃。
刘翠花在他们的热闹中提水下楼,然后悄悄地上路了。
桐木寨的人想到新娘子并且找到她的时候,是下半夜了,她已经死去多时。人们在路边的桐木树上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是自己吊死的。一条黑色的长头巾从*尺高的一根树枝上挂下来,在离路面五六尺高的地方打了个死结。她的脖子静静套在上面。
一个桶子滚在路边上,静静地目睹了这场死亡。
因为没有人在场,人们只能假设和想象:她站在桶子上面向芷江城头打完死结,把死结慢慢挪到高处,然后套在自己美丽的脖子上,她也许说了一些生离死别的话,也许没有,她就这样深情地注视着远方,那一刹那,她肯定看到或者想到了么子,然后奋不顾身地弄翻了脚下的桶子,远离了世俗。
桶子,一个登上死亡的阶梯。
这是去芷江城头的必经之路。
刘翠花吊死的时候,是面向芷江城头的,睁着双眼,面部保持着微笑,似乎没有丝毫痛楚,死神定格了她的这一姿势。
刘翠花的丧事体面得很,还请了哭道的女人。哭道是十里八寨大户人家办丧事体面的举措。送葬的队伍一字排开,灵幡打头,哭道的哭声尖细、冗长。丧事要的就是这种悲痛的高潮,哭道就是高潮的部分。其实亲人的哭不一定都是诚心诚意的,只有儿女哭娘老子是最真实的,而外姓的儿媳郎崽就有些装腔作势了,尤其是有的儿媳郎崽哭声是有了,却没有眼泪水。
哭道的女人却有让他们掉眼泪的本事。死嚎啕是不行的,哭道也有讲究。通身的孝服,中间扎一条宽宽的黑腰带,要拖到地上;头上要扎一朵黑色的花,两只白鞋上也要缝上两个黑色的蝴蝶结,仰天而哭,三五步一跺脚,边哭边数落死者生前善良之举和死得悲惨之类的悼词。寨子里的人听了,都称是,亲人们听了,也揪心,就能将送葬的队伍变成一片悲痛的海洋。
刘翠花埋葬在寨子背后的荒山野地里,没有立碑文,就黄土一堆。
这是规矩,没有后代的女人死了,不能葬在坟山里。如果死者红门未破,还要撒上一些石灰,表示死者生前走的“空路”,空来人世一场。刘翠花死的时候挽了盘龙髻,是少妇的发型,加上收尸的老人替她洗澡穿衣服时,已验明她的红门早破,下葬时也就没有撒石灰了。
半年不见,心爱的女人已经成了一堆黄土。
父亲蹲在坟前,沉默不语。
边上有一棵大枯树,枯枝在岁月里掉光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树杈,在苦苦支撑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