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过蓝砂岩的矮墙,抓住延长线,双脚顶住墙壁,双手抓着线,背对着马路,我望向左边的枪塔。警卫正在讲电话,另一只手在空中舞动,自动步枪侧背在肩。我望向另一座枪塔。那里的警卫也配着步枪,正往下叫喊监狱内大门区里的同事。他一脸微笑,表情轻松。没有人看到我,我正站在这国家安全防护最严密的监狱前围墙上,没有人看见我。
我移动双脚,开始下降,延长线却因双手流汗、恐惧而滑脱。墙很高,我知道如果摔下去,必死无疑。在恐惧和绝望之中,我重新抓住延长线,紧抓不放。我靠着双手煞车,减缓下坠速度,感觉到手掌、手指上的表皮被扯掉而微微灼痛。速度已变慢,但仍足以让我落地受伤。我重重落地,再站起,跌跌撞撞地越过马路。我自由了。
我回头看了监狱一眼,延长线仍然吊在墙上,枪塔里的警卫仍在讲话。一辆汽车缓缓驶过,司机的手指配合歌声,敲打着方向盘。我转身走进小巷,走进被缉捕而失掉我一切所爱的人生。
持枪抢劫时,我把恐惧加诸于他人;从那一刻起(甚至在我干下诸多罪行时)到牢狱生涯,再到逃亡生涯之际,命运把恐惧加诸于我。每个夜晚我都在恐惧中度过,有时觉得体内的血液和气息仿佛因惧怕而凝结成块。我加诸于别人的恐惧,转变成十倍、五十倍、上千倍的恐惧,使得每个无比孤单的夜晚时时刻刻都胆战心惊。
项塔兰 第九章(5)
在孟买的头几个月,白天时,周遭的世界缓慢而吃力地运转着,我把自己投入由职责、需求与小小欢乐构筑的繁忙踏实生活中。但到了夜晚,沉睡的贫民窟坠入梦乡,恐惧悄悄爬遍我的全身,我的心退入漆黑的回忆洞穴。当这个城市沉睡时,大部分的夜晚,我却在走动。我走着走着,强忍着不回头看那枪塔,和吊在高墙上但其实已不存在的延长线。
至少,夜是沉静的。那些年,每到午夜时,警察即对孟买实施宵禁。晚上十一点半,警察的吉普车聚集在这大城的各主要街道,开始强迫餐厅、酒吧、商店,乃至人行道上贩卖香烟、帕安的小店打烊。尚未回家或躲藏的乞丐、毒虫和*,全被驱离人行道;商店拉下铁门,盖住橱窗,市场里的商摊都盖上白棉布。安静和冷清降临。白天的孟买街头,人群熙来攘往、车水马龙,无法想象到了夜里竟如此冷清寂静。但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无声、美丽、令人不安。孟买成了鬼城。
午夜过后,数个小队的便衣警察执行名为搜捕的行动,为时两到三小时。他们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巡逻,搜寻罪犯、毒虫、嫌疑犯、无家可归的失业男子。当然,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人无家可归,其中许多人吃、睡、住都在街头。到处都有席地而睡的人,他们躺在人行道上,只靠一条薄毯和棉质被单驱赶夜里的露水。因旱灾、水灾或饥荒逃难到城里的人,或单身一人,或一家大小,或一整村人,睡在石板人行道和民宅的大门口前,挤在一起,以防落单。
在孟买,依法不准睡在街头。然而警察执行取缔时,就像取缔万妓街上的*一样“务实”。他们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不会”被他们以深夜不归罪逮捕的对象还是一大堆。例如,苦行僧和其他各种宗教修行者在豁免之列;老人家、截肢者、病患或伤者,得不到多少同情,有时还得被迫转移到别的街道,但不会被捕;精神病患、行为古怪的人,还有乐师、杂技演员、手技杂耍人、演员、弄蛇人等跑江湖卖艺者,偶尔会遭粗暴对待,但绝不在搜捕之列;碰上一家子人,特别是带着年幼小孩的家庭,警察通常只是严厉警告,勿在某地区逗留超过几晚,随即放过他们。但男子凡能证明自己有工作,例如拿出名片或手写的雇主地址作为证明,不管那工作多卑下,都会得到放行。一身干净、体面而能显露某种教育水平的独行男子,通常藉由口头说明,就能免遭逮捕,即使待业中亦然。当然,凡是能拿钱打点的,也都会没事。
最后只剩下非常穷、无家可归、失业、教育程度低、只身一人的年轻男子,成为最容易在午夜被逮捕的族群。每天晚上都有数十名年轻男子,因为没钱贿赂警察,又没有能力靠说说话就让自己脱身,而在市内各地被捕。其中有些人因为符合警方所描述的通缉犯相貌、特征而被捕,有些人被查获携毒或携赃而被捕,有些人恶名昭彰,警察基于犯罪嫌疑,固定将他们逮捕。但有许多人只是因为肮脏、贫穷、一脸绝望无助而被捕。
孟买市没有钱购置数千副金属手铐,即使有这笔经费,警察大概也不愿把手铐这个累赘带在身上。因此,他们携带以大麻纤维、椰子纤维捻制的粗糙长绳,用来将被捕者的右手一一绑在一块。这绳子虽细,却能绑住这些人,因为夜间搜捕的落网者大部分非常虚弱、营养不良、精神消沉,因而无力逃跑。他们乖乖的、安静地受捕。逮捕到十几二十名男子,并集体拴成一列后,即由搜捕队六或八名警察将他们押回拘留所。
项塔兰 第九章(6)
就警察来说,印度警察的行事比我预想的还正派,而且不容否认的勇敢。他们配备的武器,只有名叫拉提(lathi)的细竹棍,没有警棍、瓦斯枪和枪,也没有对讲机。因此巡逻时一旦遇上麻烦,也没有办法求援。他们没有多余的车辆可供执行搜捕,因此,警察每出一趟任务都得走好几公里的路。他们常以细竹棍打人,但很少狠狠殴打,甚至毒打成重伤。比起澳大利亚那个现代西方城市里的警察,他们更不常打人。
但遭到搜捕的年轻男子得在牢狱里蹲上数天、数周乃至数月,而牢狱生活的悲惨,和亚洲任何地方的牢狱一样。午夜后,绑成一列的男子,拖着脚走在市区,那景象比大部分送葬行列还更让人难过、怜悯。
夜间搜捕结束后,我在孟买市区四处逛,而且总是一个人。我那些有钱朋友怕穷人,而我那些穷人朋友怕警察,而大部分外国人什么人都怕,待在饭店不敢出门。每当我走在街道上,搜寻夜街的凉爽寂静时,街道是属于我的。
那场大火过后约三个月,我有次出来夜游,不知不觉走上临海大道旁的海堤。海堤与大道间的宽阔人行道,冷清而干净。六线道临海大道的另一边,则是往内陆弯成半月形,而且放眼望去尽是富裕繁华的地区:俯瞰黑色大海的高级住宅、昂贵的公寓大楼、领事馆、高级餐厅与饭店。
那天晚上,临海大道上的车子很少,每隔十五或二十分钟才有一辆车缓缓驶过。在我身后,大马路的另一边,所有房间只亮着寥寥几盏灯。猛然刮起的阵阵海风,带来清净、飘着咸味的空气。四周一片寂静,海比城市更喧哗。
有些贫民窟友人担心我独自在街上行走。别在夜里走,他们说,孟买夜里不安全。但我怕的不是这座城市。我在街头觉得很安全,我走过的人生乖戾又困顿,但这城市把我的人生包覆在其他数百万人的人生里,仿佛……仿佛我的人生天生就该归属这里,只归属这里。
而我做的工作,让这份归属感更为强烈。我兢兢业业地扮演贫民窟医生的角色。我找来诊断医疗方面的书,在小屋里就着灯光研读。我囤积了不少药物、药膏与绷带,是用我替游客做黑市买卖所赚的钱,从本地药店买来的。即使已攒够离开的钱,我仍留在那里,留在那个污秽的地方。我已经有能力搬到舒适的公寓,但仍然待在那狭促的小屋里。我跟着那里的两万五千人,投入他们翻腾激荡的生存搏斗之中。我舍不得普拉巴克、强尼?雪茄、卡西姆?阿里?胡赛因。我努力不去想卡拉,但爱意引我向虚空猛抓。当我孤单一人,我亲吻风,呼唤她的名字。
海堤上,凉爽的海风吹过我的脸庞和胸膛的肌肤,感觉就像有人拿起水罐,把水倒在我身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我自己在风中的呼吸声,和海堤下方三米处海水拍打岩石的浪涛声。水花四溅的海浪拉着我。放开,放开,让它结束,倒下来死掉就是。就这么简单。那不是我内心最响亮的声音,却是来自内心极深处,来自让我抬不起头的羞愧。羞愧之人懂得这样的声音:你让每个人失望,你没有资格活着,世界没有你会更好……我努力去获得归属,努力以医疗工作救治自己,努力以爱上卡拉这个愚蠢的念头拯救自己,但在羞愧之中,我终归是孤单一人,我感到迷惘。
海水奔腾,拍打下方的岩石。纵身一跳,就一了百了。我感觉到那坠落,感觉到身体撞上岩石的破裂声,感觉到溺死的冰冷下滑。就这么简单。 。。
项塔兰 第九章(7)
有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出手很轻,但足以将我拦住。我迅速转身,一脸震惊。有个高大的年轻男子站在我身后。他的手仍然放在我肩上,仿佛在撑着我,仿佛他已看出我不久前的心思。
“我想,你是林先生。”他轻声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阿布杜拉。我们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窝见过。”
“记得,记得,”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救了我们,救了我,我记得很清楚。我还没好好谢谢你,你就离开,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