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宾馆离我家不太远。我随即前往。在那里的“总统房”,见到了她。
她虽然已五十有九,年近花甲,但是做过多次整容手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轻。不过,她的化妆似乎太浓。她会讲上海话,但是讲普通话的时候带有一点湖北口音,所以总叫我叶“允”烈。
她一见到我,显出十分惊奇的神态:“你这么年轻?我的印象中,你是年纪很大的老作家!”
她说,梁实秋在世的时候,台湾《文讯》杂志按期寄赠。她当时在《文讯》杂志上就见到关于我的介绍文章,所以留下了“老作家”的印象。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为梁实秋编情书选(2)
她告诉我,那篇“大作”《梁实秋的梦》早就收到,很喜欢。以为反正很快要来上海,所以就没有写回信。想不到,由于她在梁实秋去世前,曾从台湾到香港,然后从香港“悄然”来过大陆,引起台湾当局不满,所以在梁实秋去世后,曾经被“禁足”——没有批准她前来大陆,所以拖了一年多才终于成行。
韩菁清是她的艺名。她本名韩德荣,湖北黄陂人。父亲是当地富贾,曾任湖北总商会会长。她小时候随父亲到上海,由于喜欢唱歌,不顾家庭的激烈反对,走上歌星之路。1946年当选上海“歌星皇后”。1949年出走香港,在那里成为影星。后来前往台湾。1974年,她邂逅丧偶不久的梁实秋,陷入热恋,翌年与梁实秋结婚。
我最初称她“韩女士”——因为我习惯于称韩素音为“韩女士”。后来,觉得称“梁太太”更合适些。最后,“定称”为“梁夫人”——因为据说在台湾人们都习惯于这么称呼她。
由于韩菁清曾被台湾当局“禁足”,加上她对某些大陆记者印象不佳,所以从此她来中国大陆总是避开新闻记者。用她的话来说,“那些大陆‘官方’的记者喜欢把自己要讲的话放到你的嘴巴里!”也就是说,有些关于她前来大陆探亲的报道,硬是把她没有说过的政治性的话,写成是她说的,在报道中登出来。她说,“那些大陆‘官方’的记者怎么不替我想一想,我是住在台湾的呀,你这么写,叫我回台湾之后,日子怎么过!”
她对我是个例外——正因为这样,我对她的采访,成了“独家专访”。
那天夜里,她跟我一口气谈了三个多小时。我告辞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一时。
后来我才知道,她习惯于夜生活。所以,我几乎不在上午给她去电话,因为那时她正酣睡。
此后,我一次次采访了她 。她隔三差五从台北来到上海。为了便于我的采访,她常常下榻于离我家不远的一家宾馆,与我以及我的妻子过从甚密。
我与韩菁清相识之后,倒觉得她很坦率,从不虚伪,待人真诚。她和我及内子一直保持很好的友情。她有不错的文学修养,阅历丰富,谈吐富有幽默感。
她是一个有着浓浓怀旧情感的人。每一回跟我相聚,她总喜欢挑选令她回首当年的地方。
如,在国际饭店,她对我说,她当年在这里唱歌,是站在什么地方;在百乐门饭店,她则说她当年到这里如何报考歌星而力压群芳;她很爱去静安寺,因为她家是静安寺的老施主,每一回她都要跟我说起小时候拜持松法师为师的事;有几回,她带我去上海江阴路她的老家——那一幢洋房如今住着二十来户人家,她指指点点,真的如数家珍……
当然,她也有很鲜明的个性。她从小就独立生活,非常要强,靠着个人奋斗,走上港台艺坛。这样的经历,逐渐形成她在生活中一切以自己为中心,形成孤傲的性格。她的一位亲友曾说 :“她很难与人有自始至终的友谊,叶先生是一个例外。”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为梁实秋编情书选(3)
她的过分要强,以致不去看病,连自己高血压都不知道,最后因高血压中风而猝亡。
她也有令我不解的地方:她是歌星,我却从未听到她唱过一支歌,甚至连哼几句都没有!她对我说,“我已经唱得太多,所以不想再唱了!”唯一的一次,是她从台湾给我带来许多她过去演唱的歌带。一边播放,她一边哼着,然后一句句向我解释含义,唱一句,解释一句……
通过多次采访,我为她与梁实秋传奇色彩的恋爱,写了一部纪实长篇,书名叫《倾城之恋》——借用张爱玲的名作的篇名。
我把初稿寄给她。她给我写了这么一封富有文采又含义深沉的信:
永烈:
谢谢你寄来的初稿。
教授认识我时已七十三岁(引者注:她按虚龄计算),他逝时是八十六岁,十三年的恩爱岁月,虽然短了些,但留下了可歌可泣不可磨灭的回忆及一页流传的佳话和历史。我此生没有白活,直到如今我仍沐浴于爱河中,因为他永在我的心底。
1月4日(腊八)是他生日,我专程带来亲友们赶到北京为他庆祝冥诞,并想在内务部街为他焚些元宝。但文茜说那个小胡同内交通拥挤,不能随便点火,所以在文茜的住所楼下带了她祖孙三代焚香给教授,过年时不知她照做没有?虽是“迷信”随俗了一些,但是不如此作,我就是于心不忍。我们是患难夫妻(当时各方指责,简直是如临大难。那几个月两人精神上的激,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的,比没钱过日子还苦!)有难同当,有福自然同享。他留下了《雅舍小品》的版权给我,我不能自己专享,所以每月坟上去一次,鲜花、水果、甜食、金银(纸钱)及香烛,一定要带给他。人嘛,“得一知已,死而无憾”。除了夫妻之情、忘年之恋之外,我想我们是最知已的。世上找一善解人意的人已不大容易,能像我和他之间的“了解”、“知心”,我看历代至今没有多少对。现实是很残忍的!但我能忍。我心中有他,就有一股力量。我能忍受许多女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想这就是“纯情”与“爱”的力量吧?
从前在镜子上我写“世上没有真爱”,现在我拥有了真爱。那面镜子上的字,教授早已擦掉,房子也早转手了!
自上月14日回来,忙完了过年,就一直感冒至今。整天一个人三只猫,冷清寂寞不在话下!与在沪和你见面时你所看到我家的子子孙孙相聚情形,刚好成反比例。今后我会两头跑跑,过过寂静的日子,也过过热闹的日子。人生苦短,在我有限之年“云游四方”,多看看老友,也多认识几个新朋友。上次你提及的那几位我所崇敬的文人、画家,我一定去拜访他们,当然少不了你作陪。
我将来会将新婚一年的日记,慢慢整理好,让你过目后,交由你发表。稿费尽量争取后,再做有益的花费。慈善家我不够格。我常喜欢尽一点心意,为社会、为人类做一点事。
为梁实秋编情书选(4)
虽然我从歌从影,当年为旧社会人士藐视。认为是“娱乐”、“不成大器”!但我认为尽本能的做到,能给人健康的误乐,有何不好?做人多苦,生下来就哭,死去时又哭,活在世上给人类一点快乐,是很可爱的。此行业除了有少数败类,多数人还是很高尚。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好有坏。我不明白封建时代对影歌一行,何以那么不尊重?直到我与教授结婚,人们的反对无非也是因为我“入错了行”!不过他们提起某教授的续弦下场极惨,那位女士却是一位中年的公务员,且恋爱多年才结婚的。他们的婚姻才是“盲目的恋爱”、“了解的分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人比人气死人”。我不懂为什么当年那般(班)文人雅士,都会有俗气的想法!扯远了,纸到尽头该收笔了。忘记先向你请安呢。你和你爱人都很健康快乐吧?从电话中听到甜美的声音,是她呢?还是女儿?代我问好。
致崇高敬意。祝一切如意。
菁清
1990年2月15日
这一段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对于她来说,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嫁给梁实秋。当年,梁韩之恋在台湾掀起轩然大波。梁实秋的学生们甚至成立“护师团”反对梁韩结合。反对者所反对的并不是两人年岁相差近三十,因为倘若梁实秋所娶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教授,他们就会纷纷贺喜;反对者所反对的,就是因为韩菁清“从歌从影”,是个“歌女 ”,是个“戏子”!
后来,征得她的同意,她写给我的那封信,就用作《倾城之恋》的代序。
《倾城之恋》在两岸三地出版,她非常高兴。她说,“叶永烈的这本书为我彻底‘*’”。这“*”,是指她和梁实秋结婚时“护师团”们泼在她身上的污泥浊水。
为了帮我写好《倾城之恋》,她在家中翻箱倒柜,把她当年跟梁实秋恋爱时所有的情书和婚后的家书,从海峡彼岸带来给我。我曾对她说,你给我复印件吧,或者我复印后把原件还给你,因为这些原件太珍贵了。她却说,我带来了就不再带回去,放在你这里,比放在任何地方都放心。我完全相信你。这些信,本来是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