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除了他们那块石头。石头引发了种种问题。这就是他们的眼中沙砾,是他们的胸中块垒,是他们之间的炸弹。
这圆圆的世界却是有边的。一条寒冷坚硬的褶皱山脉绵延一千多英里,把南极大陆一分为二。这就是横贯南极山脉。山脉以北是一片冰川、大山,还有冰封的海洋,景色飘渺,却尚可辨认:固然,那世界属于冰河时代,却仍是世界——我们的世界。山脉以南,南极方向一带,则覆盖着冰帽,深不可测,广袤而空寂,仿佛无形无体,不可想象。那是真空,是虚无。是一片上帝的白色黏土。
南极大陆的秋阳渐渐沉落,暮色中刘易斯飞越而过。三十小时的飞行已经使他精疲力竭。三十五磅重的极地服束缚着他。LC—130军用运输机轰鸣作响,网状机座勒得他血液循环不畅,通风设备忽冷忽热,像患了精神分裂症,他倦意渐增。
美景也令他沉醉。落日一点点沉下,即将坠入那长达六个月的夜晚;俯视下面,冰河裂缝中水波荡漾,峭壁上皑皑的白雪如糖似霜,明暗对比强烈,令人叹为观止。金色的光子在未经践踏的雪地上跳跃着,燃起一片雾蒙蒙的火光。冰封的海面看上去好像碎瓷片。在稠密如霜的雾中,尚未命名的山峰耸立而出;冰川咧嘴而笑,参差的冰牙附着在湛蓝的牙龈上。这一切是那么原始,不曾被践踏,也不曾遭破坏,这是白板一块,你可以在上面重新描绘自己。正是在这种地方,他可以成为自己所塑造的自我,他说自己是怎样的,就可以成为怎样的。
然而,横贯南极山脉就像一座大坝,拦住了身后覆盖着两英里厚极地冰雪的平原,宛如一道警戒线与蜂拥而上的人群短兵相接。那是万年的积雪。冰原边上,有几座山峰大无畏地探出嘴鼻,仿佛要踏水而去,可是,再往南去,就完全没有了这种突出起伏的地势。冰川消失了。山脊,裂缝,还有对比强烈的光线,都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是一马平川,一片冰封的阶地,大小跟美国本土相似。刘易斯意识到,飞机越过山脉之后,就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所在。就在那一刻,他由兴奋开始转为焦虑不安。
想象一张大得无边的纸吧。不,并非无边,地势的起伏造就了一种边界。只不过,地平线那里却有像钻石尘一样悬浮着的冰晶,雾气笼罩,一片模糊,雪地因此而和惨淡的天空浑然成为一体。从国民警卫队运输机那有擦痕的小小舷窗向外看去,看到的是一片空空茫茫:没有高低凹凸,没有基准点,没有丝毫的瑕疵。他以为看到了雪浪起伏,运输机的装卸长却告诉他,他瞅着的不过是高空中卷云的投影。他以为看到了横贯雪地的辙印,或许是雪地车或摩托雪橇留下的吧,可是装卸长指着的却是一架正飞离而去的运输机留下的凝结尾流。划过天际逐渐飘散的条云投下影子,就成了他看到的辙印。
刘易斯在一架架货物间挪动着,从一个舷窗走向另一个舷窗,巴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飞机轰隆隆朝前飞行着,寒气沿着机身蜿蜒缠绕。
他看看手表,仿佛在阳光变成模糊一团的地方,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似的,他又朝外张望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暗冬(2)
一无所有。
他从另外一个舷窗朝外看去。下面就像一片空白银幕,却不会放映任何电影。丝毫也觉察不出他们是在往前飞行。这片天空和这片高原好像是彼此的映照,一片空寂,他仔细打量着,徒然地想要搜寻到某种缝隙,某种瑕疵,某种依据,好确定自己是在某个地方。
一无所有。
他坐到网状机座上,咀嚼着冰冷的午餐。
时间慢吞吞地过去,警卫队员过来拍拍刘易斯的肩膀,他便又站起来,朝中士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很远很远的旷野中,有一个丘疹般的突起处。像个小甲虫,小斑点,像个句号,因为有了一条白色的跑道,就成了个感叹号。阿蒙森?斯科特基地!美国人命名的基地,为了纪念那个挪威人,他于1911年第一个到达零度起点;也为了纪念那个命运不济的英国人,他第二个到达,却在数星期后冻死。刘易斯渐渐看出了一个瓶盖一样的圆屋顶,遮护着南极站主要的建筑,周围是一圈规模更小的建筑,宛如点点沙砾。从空中看去,人类在此地的驻扎只是无足轻重才显得醒目了。
“建筑群呈环形,大约总宽一英里呢。”装卸长压过引擎的轰鸣朝他大喊,“看上去可没那么大,是不是?”
刘易斯没有答腔。
“你要留下过冬吗?”
他耸耸肩。
“真高兴是你而不是我!”
他们扣紧安全带,积雪旋舞,好像要上前来迎接,飞机从天空落向地面,着实令人不安,刘易斯的心跳加速了;接着,猛烈地一颠后,他们重重地着地了,雪橇板在冰面上滑行而过,飞机突然微微有点转向。飞机一边在跑道上滑行,一边剧烈地震动着,后来飞机停住了,却还在颤动,因为飞行员们不敢关掉引擎。
刘易斯惴惴不安地僵立在那里。他是惟一的乘客,这个季节里最后到达的一个人。他是个反潮流的移民,人们都朝北方跑,他却逆流南下。唉,他就从来不曾恰到好处地把握过时机。货舱的活动舷梯打开了,眼前刷地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寒气扑面而来,仿佛是给了他一耳光。那寒气着实厉害,就像猛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有一回,我们从新西兰来,有只苍蝇偷偷跟了上来。”装卸长大声说,他那富有戎马气概的小胡子几乎蹭到了刘易斯的耳朵。螺旋桨还在转动,这样旋翼叶毂才不至于被冻住,而国民警卫队中士要想让他听见自己说话,就非得跟他这么贴近才行。“一路三千英里啊,它就那么嗡嗡嗡的,劲儿足着呢!我们一开门,它冲着亮光就飞了出去,一冲三英尺!三英尺啊!可随后这揩油的家伙就像石头一样,一头栽到地上了。”装卸长哈哈大笑起来。
刘易斯晕晕乎乎的,迈步走了出去。他没法顺畅地呼吸。在跑道边上,站着一群身穿橘黄派克风雪大衣的人,他们挥着手,却很紧张,心急火燎地等着离开这里。那是最后一批夏季工作人员,他们即将回国。螺旋桨卷起白雪,朝他们吹过去,雪雾中,他们仿佛已经被抹掉了。刘易斯身背粗呢野营背包,脚踏硕大的白色橡胶极地靴,笨拙地迈步朝人群摇摇晃晃地走去,那样子就像是在求饶。有个人离开人群,朝他迎上来。那人竖着风帽,刘易斯只能看到他的风镜和结满冰霜的络腮胡子,周围护着一圈毛领。刘易斯也有一件同样的由政府发放的派克风雪大衣。人家告诉过他,那值七百美元,还有只狐狸做了牺牲。
“杰德?刘易斯吗?”噪音中传来一声大喊。
他点点头。他自己也戴着风镜,极地平添了一层尿黄|色。
那人走上前,没有来握手,而是接过背包扛到肩上。他转身对其他人说:“各位,动手干啊!咱们把这些货物卸下来,你们就都能回家啦!”他的风镜在那队人中转来转去,默默清点着人数。“泰森在哪里?”
好长时间没有人做声,戴着风镜的头都在转动,有几个人露出不安又好玩的笑容。大家都穿着防寒服,看上去个个都一样,只是衣服上缝着不同的布条,上面有印刷体字母拼写的名字。
“在生闷气呢!”终于有人大声说。
来接刘易斯的那人一下子变得冷峻起来。引擎在轰鸣,又是一阵沉默,有人耸耸肩,刘易斯的向导闷闷不乐地倒吸了口气。“好吧,谁去跑一趟,把他找来,叫他把那见鬼的雪橇带上来,我们好让飞机起飞啊!他要生闷气,有八个月的时间呢,够长的了!”书包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暗冬(3)
人群一阵骚动。
那人不等看是否有人听从了命令,就朝刘易斯转过身来。“这边走!”他们动身朝中央那个圆屋顶走去,那屋顶是铝制网格球顶,已经被积雪埋住了一半。他们的步子迈得很急,很紧。刘易斯回头一看,橘黄风雪大衣组成的人群已经分散出一部分,朝飞机行进而去。往前来到了圆屋面前,那是一个开口的碟形银盘状建筑,很突兀,很古怪,仿佛是世界博览会上卖掉的零碎杂物。他从前就读到过其体积数据:高五十五英尺,直径一百六十四英尺。顶上噼噼啪啪地飘扬着一面美国国旗,边角已经破烂了,旗帜阵阵的甩动声现在可以听得到了,仿佛是枪声,盖过了飞机螺旋桨的空转声。一缕缕雪雾打着旋儿飘过圆屋顶,形成了勾画整齐的抛物线。
刘易斯的鼻毛已经结冰了。寒气冻得他肺部疼痛。他的风镜上起了雾气,两颊都没有感觉了。他在户外才呆了几分钟而已。这可比他预料的要糟。
他们走下一条积雪的坡道,来到了圆屋底下车库般大小的阴暗入口。刘易斯穿着硕大的靴子,只好迈着小碎步走路,才不至于滑个屁股蹲儿。他的向导不时停下来等他,也让眼睛逐渐适应门里的昏暗。在他左右,有两条波纹钢顶的拱道朝暗处延伸着,像山洞一样。“那边是生物医学室和燃料拱道,这边是发电机和车库。”刘易斯影影绰绰地看到有胶合板门和钢门,都没有涂油漆,只讲实用。他还没来得及朝拱顶隧道里窥视,就被领着直接朝前去了。“我们住在圆屋里,在这边。”
一只倒置过来的巨碗像军用头盔一样扣盖在南极基地的核心,挡住了会吸走热量的狂风,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大雪,使人们居住的金属方屋免受侵袭。在那巨碗的遮蔽下,有三座这样的货车车厢形状的建筑,都涂成了橘黄|色,坐落在短短的支架上。基地是建在雪上的,粉状的雪并没有在门口止步,反而成了圆屋的地板,飘过木板条箱,在橘黄|色的住所边堆成了小丘。雪粉已经被灰尘和油泥染黄,像沙子一样。
“从来不会融化,”他的向导拍打着雪说,“这里面的环境温度是零下五十一度书中的温度是指华氏温度。。”
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