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众人读罢,王昌龄沉吟不语,不住地点头。孟浩然热泪盈眶。
孟浩然不仅诗开一派宗风,当年40岁游长安的时候就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两句名动京师;而且“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而他极为孤傲的性格,对一向平视王侯、抑揶将相的我来说,自然是可钦可敬的。他的诗总以一味清淡为目的,清而能壮,自有一段“浩然”的胸次,我看出了这一点,也在诗中着力表现了。可叹的是,此后不久,孟浩然即以疽病发背而卒,这位终身不遇而为我李白所崇敬的诗人的结局,似乎也预示了我这“谪仙人”今后的人生之路。
良久,王昌龄说道:“这首诗说尽了天下文人的意思,大丈夫达可以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浩然兄虽然未曾登科,却以骨格清奇的五言诗闻名天下,独步当代,吟诵者万万千千,又岂止独善其身?”
孟浩然激动地接过墨迹未干的赠诗,嘴唇颤颤地说:“太白过奖了,实在是过奖了,我孟浩然何德何能,能担当‘高山’的盛名呢?惭愧啊,实在惭愧!”
九
当和煦的春风携着柔柔顺顺的春雨在明媚春光的微笑里,又款款地回到江汉平原上的时候,被悠悠的汉江水回绕滋润着的襄阳城,一天比一天更加充分地展露出她青春诱人的美丽。
春日暖暖,春云徐徐,春风袅袅,春雨霏霏,春江泱泱,春水漾漾,春柳依依,春草萋萋,春花灿灿,春鸟啾啾,真是春光艳艳,春色融融。春天以她动人的娇柔和鲜艳,撩拨得襄阳城里的男女老少都燃起炽烈的春情来。满怀着青春憧憬的少男和正值怀春的少女,更加勃发出生命和爱的活力,他们携手出城,踏着喜鹊、黄鹂和布谷的鸣叫,一伙伙,一队队、一双双,一对对,一个个地来到春水清清的汉水湾,走上春草青青的大堤。埙,“呜呜呜”地吹了起来;筝,“铿铿铿”地弹了起来;鼓,“咚咚咚咚”地敲了起来;铃,“叮叮当当”地摇了起来,一对对一双双的男男女女就在动听的音乐里欢声唱了起来,欢乐地跳了起来。他们声音嘹亮,他们舞姿翩翩。
“唱歌歌啦,这边唱来那边和。”他们在一人引唱,千人和唱。他们在手拉手、肩并肩,双脚一齐踢踏、身子一齐盘旋、双手一齐飞扬地起舞。原来,他们歌舞的,正是远近闻名的《襄阳曲》。动人的歌声,迷人的舞姿,撼人的场面,使我这漂泊的异乡人也看得心花怒放。也许是看到青春少女眼热心跳了吧,小虾儿入迷得更是连一张虾嘴也合不拢了,还从嘴角流下一丝口水来。
我是刚开春就从鹿门山回到襄阳城的。崔宗之已经回嵩阳过他半官半隐的逍遥自在的生活去了。小虾儿日夜催促我早些回家,我却总是相信韩荆州从长安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给自己和孟浩然带回好消息的。我在想,到有了好消息的时候再回安陆也不迟。我就在美好的想望中,日日都带着小虾儿到汉水湾的大堤上踏青,饮酒,吟诗,把自己的身心都融入当地人载歌载舞的欢乐中。
除了《襄阳乐》,我还听到了另外一些“西洲”乐曲,它们都在迷人的对歌对舞中,是那么的赏心悦耳!如《拔蒲》: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
与君同拔蒲,竟日不盈杷。
如《踏铜疑曲》:
分手桃林岸,望别岘山头。
若欲寄书信,汉水西北流。
那真挚的恋情,直白的话语,就像吴越一带的《子夜》《采莲》等“吴歌”一样,立即拨动了我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心弦,激起了我一阵比一阵热烈的共鸣。我在火热的歌舞中,吟出了自己《襄阳曲》组歌的第一支:
襄阳行乐处,歌舞《白铜疑》。
江城回绿水,花月使人迷。
我从此一发难收。小虾儿找了几个小孩子,教他们唱我作的新歌,他们一会儿就学会了,我和小虾儿都像小孩子一般高兴。但是,唱和跳的高兴劲儿一过,等到小孩子们一走,客舍里安静下来,大堤上男女青年的轻歌曼舞,更显得如火如荼。春光春色和春风春月里,一阵阵花香送来流淌着柔情蜜意的《襄阳乐》和《大堤曲》,火热的歌舞,更加反衬出客舍的冷清;别人的快乐,更加反衬出我内心的孤寂。忧愁如云,相思似雾,一团团、一层层袭上我的心头。小虾儿也一连发出几声长长短短的叹息。我在想,小虾儿已经二十五六岁了,绿叶也不小了,早就看得出丹青有情、绿叶有意,是该让他们喜结连理了。
想着,想着,含烟的倩影又浮出脑海,尤其是洞房花烛夜的恩爱销魂,犹如飘飘仙乐从梦中飘来,让我心醉神迷。
一会儿,我竟觉得自己到了相公林,挽起了不期而遇的含烟。我们在明媚的春天里比翼齐飞,双双降落在汉水之滨的大堤上,我无限深情地凝视着她,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向我倾诉着缠绵的相思。然后,我们心应口、口应心,一起唱出悠悠的《大堤曲》:
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
佳期大堤下,泪向南云满。
春风忽无情,吹我梦魂散。
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
一阵沉默后,含烟慢慢弯下了腰,一帘瀑布似的秀发遮住了她姣美的脸庞,只听她哽咽着,唱出一声声低低的哀歌:
忆昨东园桃李红碧枝,与君此时初别离。金瓶落井无消息,令人行叹复坐思。坐思行叹成楚越,春风玉颜畏销歇。碧窗纷纷下落花,青楼寂寂空明月。两不见,但相思。空留锦字表心素,至今缄愁不忍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