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么并不觉得可怕呢?面对着轻易就能将人撕个粉碎的自然之力,为什么我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反而……反而有种心疼得要去拥抱它的冲动——像哭喊着要月亮的孩子一般,这瀑布正在无所适从的号哭着,它不懂得节制,也不懂得掩饰,只是一个人,无休止的、无休止的,哭泣着……
那是何等寂寞,何等苦闷的湍流,这又是何等纯粹,何等率真的湍流……
水雾与荧光中,星星点点的金焰在我眼角亮起,那是冰鳍慢慢地举起手来,他指向那彼岸的瀑布,说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虺蛇……”
尾随而来的咋蛇犬灵也放弃了对我们的追逐,它傲然的站立着,用犬类特有的忧郁眼神凝视那狂躁的瀑布,仿佛确认冰鳍的话语一样,发出了有些凄凉的啸声……
那……就是虺蛇?那就是李家隆重的镇魂祭安抚的对象!——就像大多数神话传说中那样,巨蛇以及种种幻兽都是自然力形象化后的实体:原来庸岭深处的虺蛇神体,就是蕴藏着沙金矿的沛然水脉!
“这里……就是不归之虺渊了……”这一刻,渐渐适应了瀑布轰鸣的耳中,传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似曾相识的语声。
我和冰鳍连忙转身,只见一道白色的人影慢慢从氤氲水汽里浮现出来,他的身体就像瀑布底的泡沫一样虚幻,只有带了水气的层层白衣还残留着些许存在感,那沉重的衣袂盛着发间坠落的九重葛花朵,叹息着在风里猎猎飘动。咋蛇犬灵如离弦之箭般激射向那人的方向,并在他脚下迅速摆出保护的姿态。千百年前,它就曾这样与自己的主人一道出生入死吧……
“纹紫!”我不假思索的呼唤起来,可立刻发现不对——这个人的身材并不像纹紫那么高大,而他的怀抱中映射着闪电般清冷高洁的光芒,那是……剑的光芒!
连眨眼的间隙都没有,剑的寒光已经迅行到眼前,指向冰鳍的咽喉!在我的惊叫声里,更加磅礴的光雾裹挟着金色星屑自冰鳍手心中喷涌而出,缠绕着那个人持剑的手臂攀援而上,爆出一连串小小的火苗。
这强烈的震动使持剑者发出痛苦的呼叫,像逆风中的白蝴蝶一样跌向湖边的苇草丛;剑也从他手中脱出,呼啸着飞落在我近旁。离开了持剑者,那闪电般的寒光刹那间黯淡了下去……
咋蛇犬迅速的拦在持剑者身前,朝冰鳍低吼着露出锐齿,此刻被虺蛇占据的少年紧蹙眉头,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他的语调因此也有些生硬:“不行的……你不能将我怎样,因为和那个孩子不同,你是九,而不是一……”
九……和一!这难道指的是作为牺牲者的九位少女御灵,以及作为征服者的李寄吗?冰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难以置信的转头确认他的表情……
我看见的人……是冰鳍吗?
——青色的星云笼罩在他的周身,沙金像星屑一样在光雾里不断游走,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布满白纹的青鳞已渐渐蔓延过下颌精致的曲线,侵略至那白皙的面颊,延伸向完全变成立瞳的右眼。这右眼神情寂然而冷酷,相反还保有人类瞳仁形态的左眼却流露出崩溃边缘的混乱光芒,一层薄青的釉彩正渐渐笼罩上这还没有完全幻化的瞳孔——那一定是冰鳍体内不完整的虺蛇妖灵,正呼应着瀑布神体和镇妖宝剑那近乎均衡的力量,挣扎不已……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踢到了那没入草丛中的斩蛇剑,突如其来的惊吓使本来已经惊慌失措的我脚一软跌坐在地,反射性的握住那缠满丝绦的剑柄,抱在胸前……
“把剑给我!”跌至苇草丛中的人凄厉的呼喊着,艰难的撑起身体,朝我伸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奇怪呢?那个人的手刚刚还握着宝剑啊……可是这样的手能握住剑吗?我明明看见一副惨白的指骨!
大脑已经完全停摆了,我只是机械的顺着那结构琐碎的手骨向上看去——扭曲的臂骨,窗户合页一样的肩骨,还有粘连着纤细血管的颈骨,说这个人只剩下一半也不为过吧,他的脸,他残存一半的脸还依稀保留着原本的样子——那是……纨青!
那是白天从一祠中盗走宝剑后,就再也没有露面的李家子弟纨青!
——这么说,纨青和纹紫的声音有些相似呢!可能是人类自我保护的功能启动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反而更容易走神,一味想着这些毫无疑义的细枝末节。而这时,大半已化成虺蛇的冰鳍,迈着怪异的敏捷步伐挡在我的眼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纨青:“就算你拿到这柄剑又能怎样呢,你根本操纵不了不是吗?还是说为独占沙金矿脉搭上性命也没关系?可是……‘九’是永远不可能变成‘一’的,你的身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根本不想变成什么‘一’!”纨青挣扎着挥开眼前的苇草,厉声打断冰鳍的话,“什么沙金矿脉,对我来说根本一文不值!”然而这突然爆发的激烈情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半已成白骨的纨青深深的呼吸着,将视线转向那摧枯拉朽的汹涌浊流,这一刻,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
“那么强大,却又那么纯真,所以才会被人类利用……”说到这里,纨青慢慢合上了那仅剩的眼睛,衬着披拂额发掩盖下的另一半空洞眼窝,他的表情竟有一种妖异的幽艳,“就像……那个人一样,那个人他……已经被你们杀死了吧……”
“那个人……”冰鳍疑惑的重复着这所指不明的话语,纨青默默的点了点头,朝向那栖居在少年体内的虺蛇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中有着彻悟之后的坚定。第一次看见纨青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明明五官比女孩子更优美纤细,可他却完全不让人感到一丝柔弱;那应当是因为眼神的关系,这样的眼神我在纹紫眼中也曾见过——那也许是李家子弟特有的、不屈不挠的刚毅眼神。
“看见你我就明白了——虺蛇已经醒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纹紫他,已经被你们用镇魂祭的名义……杀死了吧!”不知道纨青究竟从那里的出了这样的结论,冰鳍正要纠正这误解,对方却没有给他机会。
“我还是晚了一步,因为我无法挥剑——明明是吞噬一切,破坏一切的虺蛇,可就这样一直注视着它,却完全感觉不到邪恶的存在。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没法向它挥剑……”说到这里,纨青再一次微笑起来,那是如薄冰一样脆弱但清澈的微笑,他慢慢的收手,看着已经化为骸骨的指尖:“虽然早已经觉悟了,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看来我的确没有控制神剑的资格,因为我心里还残留着无法消除的贪念……”
——“如果是因为贪婪的话,她的剑就不会那么锋利!”原来纹紫离去时的话是这个意思,这看来也正是我们在一祠下将剑还给纹紫的外公时,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原因:斩蛇少女李寄的心,应该就像这剑锋一样澄明,否则她就会遭到神剑的反噬,落得和纨青一样的下场!
神剑证明了李寄没有一点私心贪欲——为了终止用人祭交换沙金,她以生命为赌注封印虺蛇,让那曾经裹挟着大量金沙的汹涌浊流变成了不起眼的涓涓山涧。然而这位少女却没有想到,并非虺蛇陷入沉眠就能断绝人们的贪念之源,贪欲是更可怕的蛇,它无休止的成长着——对人们来说,李寄斩蛇的结果就是从此不必千辛万苦的寻求常人看不见的神道,不必胆战心惊的面对张牙舞爪的虺蛇,这位少女的手中,自然掌握着通往金山的锁钥!
最终,东越最高权力的持有者将李寄迎入后宫,将徒有其名的后冠压在她头上,这不相称婚姻的真正目的不言自明。在雕梁画栋的牢笼中,曾满怀着英雄主义浪漫热情的少女应当有足够时间去看清人的真面目了——也正是参透了这一点吧,李寄把神剑交给血亲,将这禁忌的封印带往虺蛇神体所在之处供奉起来;然后,她便守着这个秘密,从此永远的沉默下去……
“可是……李寄永远想不到……这一次开启封印唤醒虺蛇的人,和她拥有相同的姓氏相同的血缘!”纨青轻轻的摇了摇头,附着在那朽烂头皮上的发丝和九重葛花瓣一起纷纷掉落,“什么镇魂祭,说是还魂祭还差不多,为唤醒虺蛇举行的祭祀——一旦妖蛇苏醒,沙金矿脉就会重见天日!纹紫就是被选出的祭品,我知道他绝不肯变成任人摆布的‘九’,当知道真相时,他一定会豁出命去完成‘一’的使命……”
纨青艰难的撑起身体,剧烈摇晃着向冰鳍逼近,从残损的喉间发出气绝般的笑声:“等到那个时候,为了所谓的大祭聚集在一起的李家子弟,就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