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上哪儿去,大门不在这边啊!”我实在跟不上这家伙的思路。
背朝着我和冰鳍,他懒洋洋的挥了挥手:“快点啦!等那个阿富醒过来又要纠缠不清了——你们不想看看龙神的真面目吗?”
真的要遵照廪先生最后的托付,去无量宫寻找阳炎?我和冰鳍对看一眼——虽然祖母让我们还了屏风就回家,不要同咒缚之家扯上关系,可是现在诅咒已经解开,稍微耽搁一下也不要紧吧。在这点上达成共识的我们冲着对方点了点头,追向转过檐廊拐角的醍醐。
穿过边门沿着斑驳退色的院墙走去,就是隔开巴家祖宅和无量宫庭院的木栅门。那里虽然不像人间和异界的分界点那样可怖,但自然界狂放的生命力却依然咄咄逼人。巴家老屋的荒芜程度已经非常可观了,无量宫同它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茂盛的荒草藤蔓爬满衰朽的木栅,透过栏隔缝隙拼命拥挤而出,丰润的绿色遮蔽了门内的一切,在我因疾走而摇晃的视野里印下一方鲜明而灼热的钤记。
还在想怎么进去,醍醐就已经一脚踹开那摇摇欲坠的大门,木栅发出艰涩的声音颓然倾倒,重重叠叠的绿意凝聚向洞开的门框,那高大的背影就像沉没下去一样,骤然消失在那片浓郁的青葱中。我和冰鳍慌忙追着他跑进无量宫庭园,霎时间,醇酽碧色像净水一般无声无息的沁润过来……
拨开凌乱的茅草,银杏树铁灰的枝干便呈现在眼前,作为神木领受祭祀的香火烟熏痕迹早已暗淡,但那数百年树龄的巨木却依然惊人的茁壮。仰起头,纷繁的密叶就好像要倾倒下来一样,用不透明的苍翠遮蔽了蓝天。
从树冠边缘射下的阳光有些炫目,我下意识的移开视线。葱茏芊莽在动荡的视野里曳起碧绿弧光,而一道皎洁白影却蓦地切断了那流畅的趋势……
我的目光霎时定格——那缥缈的洁白随即在这一片深绿中荡漾起来。这不是错觉,那影像的确存在,如同白昼之月映在波心,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疏离的诱惑,似乎在拒斥着窥看,又似乎在邀请着靠近……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拨开长草朝那片洁白跋涉而去,然而就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楼般,月华似的影子在我靠近的刹那飘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夺目的印象——一抹火焰般鲜烈的赤红蓦地烙在我眼底,像时间伤口沁出的血液般刺目,我下意识的别过头遮住眼睛……
“火翼你一个人要上哪去?”醍醐和冰鳍追过来,却不约而同的停在我身边,惊讶的凝视着草尖上的那抹鲜红。
“赤寺山茶吗?”冰鳍喃喃低语着,“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山茶花?”
没错……那种浓重而庄严的高洁赤色,除了戴雪怒放的赤寺山茶之外,还能有谁?可是这种矜贵的植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初秋的午后,荒废的庭院中呢……
醍醐发出了不耐烦的咋舌声,抬手采撷这炎光般的花朵,我和冰鳍阻拦不及,那枝红萼早已被他执在手中。拈着那嶙峋的花枝,这冒牌和尚爆发似的大笑起来:“你们的眼睛还真是长到头顶上去了,居然把这种东西看成山茶花!”
听这么一说,我和冰鳍疑惑的望向他指尖——果然看错了呢,虬结成球挂在草尖上的样子的确有点像山茶,但仔细看那根本就是一团燃烧般的鲜红丝绦!因为中间打成绳结,所以猛一瞥很像花蕊,而致密的丝辫则让我们误认成了简洁的花瓣。
“这么漂亮的绳子正中间干嘛打个结啊?”不肯承认错误的我讪笑着去拆那绳扣。醍醐却一下子撤回手:“别乱解,这八成是庙里的东西,被风吹到这儿来的。”
“庙里的东西?”冰鳍斜睨着那火焰之丝,“和尚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嘁!连结绳记事都没听说过吗?”醍醐露出不屑的表情,“逢到头绪纷纭、关目繁琐的时候,师父们经常前一天打上一串绳结,代表要做的事情,第二天做一件就解开一个结扣,这下就不会忘事了。”如此说来,我刚刚看见的那缕白影怕是萦绕在这遗失绳结上的挂念吧。
醍醐一边郑重地将这根仅剩最后结扣的火红丝绦塞进口袋里,一边环顾四周:“看来我们果然晚了一步,龙神已经消失了。”
这突如其来的结论让我和冰鳍顿时停住了动作——醍醐说得没错,在无量宫里根本就没有强大自然之力的波动,如果龙神真的存在,那我们多少能感受到,但这里除了一些寻常的思念体之外,什么也没有。
冰鳍缓缓拧紧眉头:“廪先生不是说阳炎是失去本体的神明吗?所以才找不到吧!”
“或者他离开了呢!”我也跟着反驳,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得没道理——所谓的本体也就是神明的真身,比如高峻的山岭,湍急的大河,古老的植物,幽深的矿脉什么的;而失去本体就是山岭崩塌,河流干涸,植物枯萎,矿脉耗尽。这样的阳炎根本不可能离开无量宫自由来去,若不是巴家植下凭依神木,他早就消失了。但我还是不死心:“还有啦,得到别人诚心的供奉也有可能啊!”
醍醐抬起手遮住叶缝中漏下的艳阳,发出近乎嘲讽的笑声:“名叫‘阳炎’的龙神,怎可能得到诚心的供奉!”
“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吗……”冰鳍转头注视着醍醐。那“高中生和尚”露出尖尖的犬齿微笑着:“想想看,你们为什么叫‘火翼’和‘冰鳍’?”
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面面相觑——“火翼”和“冰鳍”这对象征着强大幻兽的乳名,是祖父为了保护我们这两个最没用的“燃犀”而取的,为的是不让真名轻易被一些“麻烦的家伙”知道。可是这和龙神有什么关系?
“是为了守护!”不等我们回答,醍醐就自信满满的点了点头,“乳名都是守护的祈福。比如取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字,是为了得到像猫与狗那样顽强的生命力;取小龙小虎这样的名字是为了得到像龙和虎一样的强大力量;即便叫阿大阿二,也是希望通过数序的延绵不绝,祈求孩子们个个能健康长大,一个也不要缺少。”
我和冰鳍忍不住点了点头,醍醐则露出慎重的沉吟表情,“可对于代表水脉的龙神而言,‘阳炎’这种名字与他的本性相悖,非但不是祝福,甚至还是一种诅咒!”
“也许……也许是巴家为了方便控制他而故意用相反的名字!”听到我这难以自圆其说的解释,冰鳍冷淡的摇了摇头:“我想巴家不会这样做的——比方说父母会为方便管教子女就为他们取不吉利的名字吗?”
醍醐转身走向神木,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表皮,不动声色的作出结论:“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为阳炎取名的人并不希望他存在,没有人珍惜他的存在,他是被放弃的龙神。”
不希望它存在,没有人珍惜它的存在,被放弃的龙神……所以明明那么害怕寂寞,阳炎却始终不愿表露出对人类的依赖,就这样在年复一年的等待里,怀着好不容易等到的一瞬温柔,怀着对轮回中错过的那个人的思念,孤独的消失于黑暗,消失于空无一人的王国……
我喃喃自语:“难怪有人说龙这种东西,又笨又温柔……”
醍醐突然发出低沉的笑声,他那种得意洋洋的声音,和仰望着高大神木的冰鳍叹息般的语调混在了一起——虽然是不同的语气,却说着相同的句子:“又笨又温柔吗?人类……也好不了多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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