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从衣袖上涌来的强大力量,我被重重推开撞在了房门上。还没等我坐起来,衣领已经被扼住了,小萱的脸凑到了我眼前:“你怎么知道重雅不喜欢我?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人偶冰冷的手指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力。蝉声里,明亮却又阴繄的天空旋转着离我越来越远,小萱那疯狂的呼喊依然充斥在我耳中:喜欢不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又怎么能够回答?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我!”低沉的声音骤然切断酷热的固体状空气,瞬间,颈间的钳制松开了。模糊的视线里,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动声色的穿过光影变幻的花丛。
仿佛全身上下都挂着名牌的标签一样,所以才显得格外的没有人情味——那是平重雅,即使现在他的神情依然优雅到无懈可击。真是讽刺,这样看起来就很薄情的家伙,竟然拥有让人偶都倾倒的魅力。此刻他从容的靠近檐廊下,微微仰头看着廊上的人偶,狂暴的日光无可奈何的照亮他的眉眼和嘴唇。
“我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因为他们有你的影子;可是,越交往我就越发现,他们不是你……真是苦恼啊……我怎么能喜欢上你呢……”重雅医生总是这样迷惑女孩子吧!这种听听就知道是说谎的台词,他竟然讲得这么认真诚恳,“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跳徊风掌上舞,就穿这这样的舞衣……仔细想想,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难道,重雅医生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吗?或许小椿刺杀小萱,并不只因为要脱离盘铃家的原因……
重雅医生苦闷的笑着:“真苦恼啊……我以为和最像你的小椿结婚,就可以忘记你的……”
这算什么逻辑!在我看来,简直就是风流的重雅医生造成了这一切——他和小椿订婚的决定,逼得小萱必须寻找人类的身躯!
然而小萱的动作使我无法继续思考,它缓缓的转过身,那么流畅的动作,表示它已经完全夺取了冰鳍的身体!拖曳着深深浅浅的裙幅,小萱走下了檐廊,它轻柔的抬起手抚摸着重雅医生的脸庞,从浓红的衣袖间露出的手臂是那么洁白,一片不透明的腻白,她正是,拥有了灵魂的人偶啊……
“我喜欢重雅!”美丽的傀儡一字一字的说,“无论发生什么,我喜欢重雅……”
从哪里来的闪光呢,眩目如同凄艳的流星:它发自重雅医生的指间,没入,小萱的胸口……我看见重雅医生那修长整洁手指,带着残酷的味道慢慢松开了,留在小萱胸口的,是一把黑地描金漆柄短刀!
我见过这短刀,它曾经插在池水边落花里那美丽的尸体上,然后,被盘铃家家主收入襟袖间!
“即使这样……你也喜欢我吗?”重雅医生的话语是那么冷酷,冷酷到,仿佛在惩罚自己一般……
小萱失去支撑的身体慢慢下滑,它的手滑过重雅医生的脸颊、颈项、双肩,沿着手臂缓缓下降,像溺水者握紧最后的浮木,软倒在地的小萱握紧重雅医生的双手,仰起头热切的注视着他那冰冷的眼睛:“我记得那个时候重雅对我做过什么……可现在无所谓了!我不是想给重雅添麻烦,只是觉得不能就那样死去,因为我还不知道重雅到底喜不喜欢我……我还没有亲口对重雅说……我喜欢你……”
小萱的声音,消失在木块坠地的麻木响声里。蜀葵花的幻影如退潮般瞬间消散后,一堆潮湿的朽木在阳光下空旷而滚烫的石板地上无处遁形。那把金漆柄的短刀在木块与绯衣间闪着冷漠的光芒……
“这是我,第二次杀她……”重雅医生仿佛脱力般跪下单膝,怕碰碎什么似的,将人偶的残骸包入绯衣里,“还要多少次,我还要杀她多少次……”
第二次?我想起重雅医生曾经说他今天杀过人而不愿碰我——原来被他杀死的人,是傀儡小萱!
“它不会再出现了。”凛然的声音在书我背后响起,冰鳍已经扶着门框站在了檐廊下,从他凌乱的衣襟间可以看见普通的人类身躯。我连忙过去扶住他:“冰鳍讲得没错,它想知道重雅医生的心情,你骗它说你喜欢它,让支撑它的执念消散了!”
“我没有骗小萱!”素来那么从容的重雅医生突然间大声的反驳,“我不想骗的,只有小萱……”
“那你为什么还要消灭它?”冰鳍冷冷的看着重雅医生,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你真自私,自私而且胆小!本来它只是个看起来像人的木块,是你的妄想让它的幻形得以存在,可等它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却恐惧它厌恶它,要置它于死地!”
“可是冰鳍,你不觉的奇怪吗?”我突然间发觉问题有些不对,难以置信的摇着头,“既然是妄想让重雅医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那一旦妄想转为厌恶,小萱的幻形就会消失,呈现人偶的本相,就像我们看见的那样啊!何必要动刀子杀它呢?”
冰鳍看了我一眼,也皱起了纤细的眉头,我们同时将视线转向廊下——让人晕眩的酷热里,重雅医生抱紧了人偶的尸骸,炽烈的阳光把他们融成一团的身影清晰的画在地面上:“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已经疯了……也许你们会觉得很好笑吧……什么作祟之家,什么人偶幻形,我根本就不看不见……”
密叶间蝉声一层一层的筛落在在重雅医生身边,几乎掩埋了他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从一开始,小萱在我的眼中,就是人偶的样子……”
夜斑斓(上)
7
一定是在做梦……
圆月的夏夜,街道像沉在水底一样荡漾着——喧哗的人群、成串的灯笼、各色招牌的路边摊,奇妙的音乐声、五彩的锦幡、热腾腾的食物香气、招徕生意的卖艺人、拿着风车跑来跑去的孩童……
快乐像失了控的鼓点一样随处播撒的夏夜集市上,没有一个人发现在灯火的阴影下哭泣的孩子。我看见自己茫然的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外,还是童年时候的样子——大约四五岁,留着及耳的童发,穿着镶了红色滚边白色狭袖夏衣,疏离的表情。
奇怪……这是哪里?我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夜市啊……
一群小孩子嬉笑跑来,像充满生气的小小风暴吹过我身边。本来不会和我有任何交集,然而他们之中却有一个慢下脚步,转过视线;在看清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间,他站住了,川流不息的人潮绕开他,像流水绕开小小的礁石。
“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啊?”他隔着行人的河流直率的发问。结在两边的发髻就是所谓的总角吧,缀在宽大的白色衣袍领口上的是精致的绿叶折枝花纹。无法看清他的容颜,但伴随着毫不做作的声音,我闻到了爽朗而温煦的香气。
“怎么不说话呢?”他慢慢的穿过灯影斑驳的街道。不知名的香气氤氲着包围了我,没来由的让人安心。
“冰鳍……冰鳍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啊……”童年的我断断续续的陈述着哭泣的原因。
“他一定在夜市的什么地方玩得开心呢,你也一起来啊!”他指着某个路边摊,有两三个小孩子正站在灯笼下探头探脑的望向我们这边,那是他的同伴吧。他向他们挥挥手,回头笑着对我说,“如果你来的话,三芳野他们也会很开心的!”
我被他说得有点动心,但却又犹豫的拉起衣角给他看:“不行的——我不会唱儿歌,还穿着奇怪的衣服……”因为某些原因,我童年的玩伴只有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我们没去上幼儿园,而是依照祖父的要求,按旧俗被隐藏性别教养,成天穿着不再有人穿的唐装,所以总是很难融入同龄人之中。
“没关系,今天是中元的聚会啊!你看,大家都和你一样呢!”白衣的小男孩亲切的笑着,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满街锦带飞舞,翠袖飘扬,在满月和灯笼阴翳的光芒的照耀下,像乱缀了繁花与云霞的画卷,一直延伸到夜市广场尽头那一片幽邃无边,不断发出低沉而巨大的轰鸣声的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