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晴岚清澄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师匠,师匠的语声里带上了一丝残酷的自嘲:“不过他果然不在乎我,根本没要我早点回来,只是让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的事。虽然痛苦,但我自由了,然后……就遇见了你。”师匠向晴岚伸出的手因为负疚感而停住了,银链空虚的摇晃着,“你是个女人,可以成为我的家人,让我过平静的生活,而且你的眼睛,有一点点像他。我想,只有你能让我忘掉他吧……可是不行!原来我比我想象的还要自私——把工作室建在时雨山,不断的染着他教我的随时会消失的蓝色,其实是我潜意识里还在期待他到来吧……我没有资格求你原谅……我实在是个差劲的人……”
“那又怎样呢?”晴岚淡淡地说,“他是妖怪吧,夺走人性命的可怕的妖怪……”
师匠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也许……我的下场会比那两个人还惨吧,可是已经停不了了……今天我听见别人提起他的时候,就已经体认到了——我想去见他,这样的心情,已经停不了了!即使会被他杀死,有的话我还是必须传达给他知道——离开他的那一天,我一直在说谎……但只有一句话是真的:我最爱的人就是他,只有他!”坚定的微笑从师匠的眼角慢慢扩散开来,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也要承担到底一样,他郑重的向面前的妻子弯下腰,“所以……对不起。”
晴岚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凄切的笑容,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这个男人了吧,从她近乎圣洁的唇间,传出了令人神迷的低沉美声:“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傻瓜!”一滴眼泪从晴岚那平静的眼眶中滑落下来——那是,像露草一样莹蓝色的眼泪!
一瞬间,晴岚不羁的短发突然象山涧水流一般喷溅而出,如同不透明的深黑色瀑布。布满繁复而美丽的皱褶的衣料闪着和悦的蓝光包裹了他颀长白皙的身体,那是用露草染出的,达到极致的完美蓝色!山林的灵气沸腾起来,树木和藤蔓欢舞着,朝圣似的缠绕着晴岚的长发与身体,将无视季节在瞬间开出绚丽花朵洒满他周身……
并没有带来以前那样的震动,赤豹和文狸平静的降临了,这群大大小小的猫科动物乖顺的环绕在晴岚身边,时聚时散的云气汇成了它们的形体,如同簇拥着山林之精灵王者的华丽仪仗!
晴岚,就是山鬼啊!
那淡泊而透明的琥珀色瞳孔是魔性的美丽深渊,在接触到那濡湿的视线的一瞬,因为重逢而浮现出狂喜表情的葛垣师匠,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像被抽掉灵魂的人偶一样颓然倒了下去……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姑丈大叫起来,“我说山鬼长得怎么那么眼熟啊!”会演变到这这个结果,我和冰鳍早已有了预感:山道的汽车中,我们曾经见过赤豹文狸美丽的主人——出现在逡巡于山林间的云兽之后的,就是晴岚!像传说的那样:忘记了缄口不言的约定的男人,向自己最信任的妻子提起了山鬼的事,然后,妻子就显出了妖怪的本来面目——她正是山鬼变化而成!
似乎发现了我们几个,赤豹和文狸开始骚动起来,即使是云雾的身体,它们的眼中还是流露出对猎物的渴望。“那些魂魄不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人!”山鬼晴岚环视着流露出贪婪神色的群兽,只是像冰一样冷冽的目光,就已经让群兽再次俯首帖耳。
但是,的确有“有关系的人”在啊!赤豹和文狸不可能善罢甘休,它们轻盈纷乱的跳跃着,似乎在催促什么,渐渐向倒在地上的葛垣师匠围拢过来……
“还轮不到你们!”山鬼振动衣袖摆脱了藤蔓的触摸,傲慢的向师匠的方向走去,他飘扬的衣袂在接触到觊觎着师匠的文狸时便带起一阵蓝光,光芒里那些猫科动物顿时化作一团浑浊的烟云,贪食者们悻悻然的退到了远处,在它们不死心的注视里,山鬼向着师匠缓缓伏下身躯,他轻轻执起师匠的手靠在颊上,从那没有了知觉的指间抽出了曾属于自己的,缀着银链的戒指。鼓荡的风送来了山鬼让人难以置信的温柔低语:“……好狡猾……这样,让我怎么杀你……”
不杀这个破坏了约定的人吗?公正到近乎无情的此岸与彼岸的法则,可以就这样轻易的打破吗?
突然间,赤豹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声,瞬间腾空而起,斑斓的山猫争先恐后的追着它升向天空,黑暗里,无数耀眼的光流包围着拔地而起的赤色光柱……地面颤动了起来,难道,这些无法歆享人类灵魂的云之猛兽们,已经无法被安抚,即将脱离主人的左右了吗?空中传来排山倒海的奔腾之声……
“我得走了……”山鬼慢慢站直身体,抬头看着咆哮之声传来的方向。冰鳍突然放开我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这样可以吗?什么也不带走可以吗?你真的要为了这个骗你的家伙……”
化作山鬼的晴岚有些惊讶的盯着面前的少年,突然间,幽艳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没有办法……一百句话里,只要有一句真话,就没有办法啊……”
弥漫的烟雾像拥有了重量一样从空中倾泻下来。逐渐朦胧的视野里,我看见山鬼俯身在冰鳍耳边,他那带着强烈的冷淡感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但沸腾的咆哮淹没了他的声音,世界,再一次被一片沉重的赤红色吞没了……
当耳际的轰鸣停止的时候,晴朗而干燥的山风吹拂过我濡湿的发梢,朗月和疏星不动声色的照耀着,如果不是露草上清冷的露珠还在闪烁,那时雨山沉闷的云雾简直就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了。
冰鳍曾经拉住山鬼衣袖的手徒然伸向前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我还有一些必须了断的事情,所以要回去一趟,很快我就会回来,永远不再离开你,请你相信我,耐心等待,因为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低声自语的冰鳍说到这里,回过头朝着我和姑丈淡淡的笑了起来:“这是,山鬼要我传达给师匠的话……”他缓缓的摊开手掌,金属冰冷的光芒闪耀在他指间,那是和师匠成对的,晴岚的戒指。冰鳍低下了头,可是声音却泄漏了他的心情:“骗人的,因为山鬼他,不会回来了。”
就是这样吧:如果精灵和人类在一起只是为了歆享灵魂,也许会比较轻松吧——异族相爱始终是一种禁忌。宁愿背负着无法被自己的世界接纳的罪过,不断触犯禁忌的山鬼却始终得不到人类的真爱,为了净罪别无选择的他只能向自己的眷族献上祭品——所以传说中的山鬼不是带走那个人的生命,就是带走他和人类的孩子。
可是在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那一生一世的的誓言吧,即使这誓言随时都会消散——一百句话里,只要有一句真话,就没有办法啊……这一次什么也没有带走的山鬼,只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这些誓约好像露草染一样,又漂亮,又容易褪色……”我说着曾经嘲笑过的姑丈的话,但是,却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时雨山深邃幽暗的林间,莹蓝的露草寂寞的摇曳着,空无一人的山道上,已经再也不会传来晴岚那让人心荡神驰的美声了吧——“……所以,才珍贵啊……”
白泽村
9
那段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大约是我和冰鳍上小学前的事情吧,因为记忆中的我和他还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浓红梅花纹小袄,留着长长的童发。把我们打扮成这样是很早就过世的祖父的怪癖,说是为了好养活,于是在七岁之前,很多人都弄不清我和冰鳍的性别。
记得那是个阴霾的下午,去江对面亲戚家贺寿回来的爸爸和重华叔叔,带着我和冰鳍坐在颠簸得长途汽车里。不知为了什么,今天出门的人特别少,朔风呼啸的沿江公路上隔很久才能看见其他的车子,而车中乘客里除了我们家四个之外,就只有一个远远的坐在车尾的老伯伯。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怕他,可能因为每当看见他我和冰鳍的时候,总是很厌烦的皱起眉转过头去。不过我的脸色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我和冰鳍从家里开始就在闹别扭了,都是冰鳍不好,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只要过江就可以到家了,快到渡口的时候码头方向却挂起了红灯,司机开始为难了:“果然挂起大雾封江的信号了,这一封可能得到明天早上才能走船……那一位去白泽村还好,只要前面岔道口下车就行了,你们要过江的怎么办啊?”
“可是明明江上根本没有雾啊!”重华叔叔不答应了,“打个来回应该来得及呀!师傅,请你帮帮忙吧,你看我们家的孩子,这么冷的天他们没法回家多可怜!”
“就算我有心送你们,轮渡船可不是我开啊!”司机苦笑起来,“而且……你们可能不知道吧,走鬼雾起来的话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呢!”
“走鬼雾?”
“听名字就该明白意思了吧,祖宗乘着这雾回来呢!要怪也怪你们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