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从宽广堂屋的隔罩下冷不丁传来一声威严而苍老的呼唤:“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那种命令式的语气实在让人不快,我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傲慢的说话者,却在一瞬间僵住了动作……
明媚的秋阳照不进衰朽的老宅,只能从砖木破损的地方漏下几缕薄光,如同永远不会生锈刀锋一般劈开湿重的空气。金灰色尘埃的漫舞着,光与暗之间,浮现出……一张灰惨惨的侧脸……
白蜡般干涩枯槁的皮肤上爬满岁月爪痕,每一条皱纹都隐隐泛出青影,像层层烛脂般不断淤积向不堪重负的瘦颈,就在那里,这几近溃决的重压猛地被切断了——没有延续也没有支撑,那张脸就这样凭空悬浮着,慢慢向我这边侧转过来。随着光线的变幻,藏在阴翳中的另一半苍老面孔暴露出来,可是诡异的黑暗却依然在那里盘踞不去,唯有一只眼睛闪烁着灼灼幽光,隐现于黯影之中!
“出……出现了啊!”,“您好,请问是巴家的家主吗?”
我没品的大叫和冰鳍冷静的询问声同时响起。话音刚落,我们都惊讶的瞪着对方。
凝在半空的面孔突然开始飘摇浮动,“半张脸”要过来了!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躲到冰鳍身后,他却若无其事的再度行礼:“请问您是巴家的家主吗?我们是通草花家的人。”
“这还用怀疑吗?”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的酷烈眼神明显的传达着这样的意思,“半张脸”缓缓经过一缕倾泻下来的天光,我这才得以辨清情况——原来是看错了啊!眼前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根本就是个普通的老人嘛!
那老先生穿着几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衬得过于苍白的脸好像在漂浮一样;而面孔消失半边的错觉则来自左颧上很大一块青癍,在它的干扰下,老人双眼的神情在一瞬间看来竟会有微妙的偏差,似乎正同时用怀疑和威胁的目光审视着盛放务相屏风的箱子似的。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虽然身躯已呈现老态,可是这位“半张脸”老人家的气势依然咄咄逼人,看他的样子一定脾气像石头一样,搞不好比石头还硬!不过论到脾气,长相纤细的冰鳍也绝对不输别人,他扬了扬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惧的看着一脸凶相的老人:“请问您是巴家家主吗,祖母交待过,我们必须亲手把务相屏风交给家主……”
“有必要问这么多遍吗?连这么明显的事也看不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啊!”听这口气,长青癍的老人就是巴家家主没错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冰鳍,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拿箱子的……你力气不小呢!”
这和……冰鳍力气大小有什么关系?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已经大声怒斥回去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您家当年的家主不正是因为信任我们家的为人,才放心托付屏风的吗!”
原来这个态度恶劣的老人在怀疑箱子里是空的啊!太过分了,这是对待帮过他家忙的人的态度吗?然而那家主非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的嘲讽道:“当时只是觉得通草花家老实巴交,玩不出什么花样而已。”
漆箱上的确又没有封条又没有锁,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绝对不会动那个屏风的!虽然太复杂的事情我们不甚了解,但这么多动荡的岁月里,祖母家人始终保护着这箱子;如今完璧归赵,也不指望感谢了,可这恶劣的老财居然还怀疑人家的诚实!
“我们走啦!”我从冰鳍手里夺过漆箱放在地上,“这样的人家……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冰鳍却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着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谁都不会罢休的!”
那蛮横老人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了,因为两边脸颊的肤色不同,看起来格外阴沉冷酷。这时呆在我们身后厢房里的巴家子弟不失时机地再次吵闹起来:“还不把务相屏风拿出来!”“快点!别磨蹭了!”他们呼朋引伴的涌向紧闭的窗口,七嘴八舌的嘈杂着,渐渐纷繁扰攘起来:“不对啊?怎么这么不起眼!屏风在哪儿啊?”“管它那么多,办‘那件事’要紧!”“能保证廪不来捣乱吗?”
我和冰鳍一时间忘了生气,忍不住面面相觑——这屋子里的人多得离谱,简直……简直像有几十个人挤在里面,而且还是保守估计!入秋没多久,天气依然很燥热,厢房再宽敞,这么大群人呆在里面也不会舒服吧,他们干吗非挤在屋里不可呢?
“都给我住口!”老人异常威严的低声断喝。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连一丝人声也不再听见。这么多人居然同时住口,这恐怕已经不能用家教严明来解释了,我情不自禁地想过去窥探厢房里的究竟,却不小心一脚踢在漆箱上,那轻飘飘的容器顿时翻倒,盖子也砰地摔开了。
一瞬间,三种声音同时响起——巴家家主嘲讽的冷笑,冰鳍压抑的惊呼,还有厢房里炸了锅一样的哄闹声——“空的!箱子是空的!”“务相屏风不见了!”“是谁搞的鬼,是不是廪那个家伙!”“有贼!有贼啊!”
听见“贼”这个字,冰鳍原本凛冽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围在吵闹声里的巴家家主闭上眼睛摇着头,发出装模作样的咋舌声。
“怎么……会这样?”一时弄不清状况的我弯下腰去,翻过空空如也的漆箱,衬着褪色红绸缎的箱子内部还残留着方形重物的压痕,可原本应当摆放屏风的地方却只剩下一张泛黄的信笺,看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我顺手拿起信笺,纸屑顿时簌簌的脆掉下来,冰鳍也不甘心的凑近。虽然散落着细小蠹痕,但书信的墨迹依然鲜丽,在看清沉静内敛的熟悉字体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的失声念了出来——
“应廪先生的要求,我把务相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了。”看日期这信件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纸笺下的落款——讷言。
讷言……是在我和冰鳍幼年时就已过世的祖父的名字!模糊的记忆中,告诉我们什么是“燃犀”,又该如何应付这麻烦身份的正是他!正如他所取的乳名“火翼”和“冰鳍”一样,“讷言”也不是祖父真正的“姓名”。
更让人不解的是,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为什么连祖父也会卷进来?而且信笺上还说是“应廪先生的要求”,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还是小女孩时,这位巴家家主就已经带着家人逃到国外去了,一直没听说回来过,他怎么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么办?巴家要完了!”
“就说廪这小子不能相信,他果然把屏风送人了!”
“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想破坏‘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风送给那种人家!”
“吵死了……”冰鳍咬紧牙关低声咒骂着,可能长这么大都没碰到过这么尴尬的事情吧,他额头上青筋直冒;可我却一时顾不上别的,因为早就被眼前这笔糊涂账给绕住了。
首先,祖母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廪先生就已经年逾古稀,信笺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个时候就算他还活着,也该超过一百岁了!这样的高龄能不能托祖父办事暂且不表,且说我身后紧闭房门的厢房里,七嘴八舌吵闹着的巴家子弟们,居然一直嚷着“廪这个家伙”、“廪这小子”!
这绝对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叫法!怀着突然高涨的恐惧,我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房门……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传家宝屏风丢了,还不如羞辱我们来得重要一样,“半张脸”的现任巴家家主发出酸溜溜的叹气声,“你们说怎么办呢?”
我和冰鳍不由自主地抬头注视着占了上风的老人,他露出假惺惺的为难表情,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厢房:“你们也听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