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咖啡一起上的,还有几瓶本地自产的“助消化酒”。我很愿意喝,只是肚子里实在一点空隙也没有了。然而主人的盛情又不容推辞。他一定要我尝一种调合酒,是根据11世纪下阿尔卑斯山区僧侣的配方制成。倒酒时,主人要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只见一杯浓稠的黄色液体放在面前。我绝望地环顾全桌,每个人都望着我,既不可能偷偷喂给狗儿,也没办法顺着裤腿流进鞋子里去,我只好一手紧抓桌缘以防不支倒地,一手持杯,闭着眼睛往喉咙里灌。
没有东西出来。原本以为会使我麻本不仁,至少舌头也会烫伤;喝下的却只是空气。这是一只魔术杯,而我竟是成年以来第一次因为少喝一杯酒而深感宽慰。旁观的人们笑声停歇之后,真正的劝酒再次构成威胁,好在猫咪救了我们;它窝在一个大衣柜上面,为了追赶一只飞蛾,它从柜顶一跃而下,跳在餐桌上咖啡杯和酒瓶之间。这显然是起身告辞的适当时机。
我们漫步回家,挺着肚皮,居然忘了天气的寒冷。回到家已无力说话,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美食家传统
就算依普罗旺斯标准,这样的一餐也绝非寻常家宴。在土地上工作的人通常中午饭吃得比较丰盛,晚餐则简单。这种习惯健康又合理,我们却做不到。我们觉得丰盛的午餐只会让晚餐的胃口更好。不过,这一定与我们住在盛产美味食品、居民精通饮食的地方脱不了关系。就拿肉贩来说吧,光卖肉给你他是不会满意的;尽管排队等着买肉的人很多,他仍要长篇大论告诉你,这肉要怎么调理、上桌时用什么餐具,搭配哪些食物和饮料等等。
第一次遇到这情况,是我们上艾普村去买小牛肉,准备炖一锅普罗旺斯式肉汤。有人指点我们去旧市场找一位肉贩,说他是个大行家,做事又认真可靠。他的店面很小,妻子则又高又大,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可热闹了。他专注地听我们说明想做这道名菜;我觉得他好像已经听说过此事了。
他仿佛义愤填膺,拿出一把大刀来使劲地磨,我们吓得后退一步。
我们真是问对了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堪称本地区炖肉汤的第一高手。他的妻在旁仰慕地点着头。怎么着,他在我们眼前挥舞着那25公分宽的利器说,他还写过一本关于此菜的书呢,详尽介绍20种变化做法。他的妻再次点头,像是首席外科医生身旁的资深护士,负责在手术中递刀子给他。
我们敬佩不已的样子一定赢得了他的赞许,因为他接着就切下了一大块小牛肉,语气也变得权威专横。他把肉切成小方块,另装了一袋子切碎的草药,告诉我们到哪儿去买最好的辣椒(要四根绿的一根红的,配起来才好看)。他把做法复述了两遍,确定我们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才罢。
普罗旺斯的美食传统根深蒂固,独到的烹调技艺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人士。我们慢慢习惯了法国人对食物的热情,就像美国人对体育和政治热心一样。话虽如此,当我们听到擦地板的巴诺先生头头是道地评论三星级餐厅时,仍不免大吃一惊。巴诺每天来为我们清洗石质地板,打从一开始就看得出他对于自己的口腹决不草率从事,每天中午准十二点,他会换下他的工作服,到附近一家餐厅去消磨两个小时。
据他评断,这家餐厅的菜比较可口,但是当然比不上雷伯镇(LesBaux)的博马奈餐厅。博马奈餐厅经米什兰(Michelin)评定为三星级,在戈米氏指南(GauIt一MillauGuide)的20级评分表中则列为17级。他说,他在那儿吃过鲜美异常的鲈鱼。还有何安(Roanne)的特理瓦餐厅菜色也极佳,只不过位于火车站对面,房屋建筑不如博马奈美观。特鲁瓦是米什兰评定的三星级,戈米氏评为19.5级。
就这样,巴诺一面跪在地上刷洗地板,一面向我们评价法国最昂贵的五到六家餐厅,都是他每年出外旅行时亲身造访过的。
他也到过英国,在利物浦的一家旅馆里吃过烤羊肉,那肉色灰灰暗暗,吃起来不够热而且没味道。当然啦,他说,大家都知道英国人宰羊要宰两次;第一次屠宰时夺去生命,第二次烹任时则夺去滋味了。我见自己国家的烹调术遭到如此侮辱,大感脸上无光,只好悄悄退出,留下他在洗洗刷刷中梦想着下次去何处旅行和饮食。
隐居的猎人
天气仍然严寒。但在刺骨的寒意中,夜晚星光格外灿烂,日出更是胜景。
清晨,太阳显得异常的低而且大,迎着晨曦走去,远山近树不是一片明亮便是阴影朦胧。狗儿们遥遥跑在前方,我听到它们的叫声。过好一阵子才看见引起它们吠叫的原因。
树林里有一处地层下陷,成深碗形。上百年前曾有个不明状况的农夫在里面盖了一座房子,由于四周林木葱茏,房子总是阴阴暗暗的。我多次路过,总见门窗紧闭,唯一有人居住的迹象是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屋外的院子里,两只大狼狗和一只黑色杂种狗在那里徘徊、咆哮,揪扯着锁链,要阻止任何人或动物经过。这几条狗凶恶难惹,有一只曾经挣脱索链,把安德烈老爹的腿咬开一条大口子。我们的狗儿,在温驯小猫面前神气十足,一旦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利爪,却明智地退却,养成绕道而行的习惯。它们现在站在山道陡坡顶上,神经紧张地吠着,似乎在熟悉的领域内遇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登上陡坡,晨曦耀眼夺目,但仍能辨出树林中一个人的身影,他的头顶笼罩着一圈白雾。狗儿们在安全距离之外喧哗地监视着他。我走上前,他伸出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早安,”他从嘴角抽出一截烟蒂,自我介绍:“姓马索,名叫安东。”
他一身军装,泥污斑斑驳驳的迷彩外套,野战军帽,子弹带斜挂肩上,一支猎枪。他脸上的肤色和纹理恰像一起匆促起锅的牛排,鼻锋突出,下面是凌乱的。被烟熏黑的山羊胡子。赤黄的眉毛紧漫着,遮蔽了部分灰蓝的眼。笑起来,露出一口烂牙,能让最乐观的牙医感到绝望。话虽如此,他却给人一种特别温和亲切之感。
我问他打猎的成绩如何,“一只狐狸,”他说:“可是太老啦,不能吃。”他耸耸肩膀,点燃了另一支烟,在清晨的空气里散发出篝火的气息。“不过,”他说,“至少它不能招惹我的狗夜里吵个不休了。”他朝树林里那座房子点了点头。
我说他的狗好像很凶,他笑笑。
“顽皮而已,”他说。
“那怎么会有一只挣脱索链,咬伤了老人家呢?”
“呢,那个啊,”他摇摇头,像是触动了痛苦的回忆。“讨厌的是,”他说,“顽皮的狗绝不能疏忽不管。而且那件事是老人的错。真是一场大祸。”
一时间,我以为他在为安德烈老爹受伤的事遗憾。老爹那次伤得可不轻,到医院去打了好几针,也缝了许多针。可是我错了。马索真正遗憾的是他不得不买一条新索链,狠心的锁匠竟然敲诈了他250法郎。这痛苦比狗咬的齿痕更深。
为了不让他继续伤感,我换了个话题,问他难道真的吃狐狸肉?他似乎很惊讶有人问这种笨问题,瞪了我好几秒钟没回答,好像怀疑我在开玩笑。
“英国人不吃狐狸肉吗?”
“不吃。英国人会穿着猪装,带几条狗,骑上马去追逐狐狸,追到了、就砍掉它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