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两步地向外面转出来。说也不信,转了半天,仍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还是在方才站的那个地方。
他可万分焦躁,额上的汗珠黄豆似地落个不住,霎时将那一件鹅黄的直摆,滴得完全湿了。他立在一棵杨柳树的下面,呆呆地停了半晌,说道:“可不碰见鬼了么?明明的看见一座小桥在那边,怎么转过这两个荼蘼架子,就不见那小桥呢?”
他没法可想,两只眼睛,不住地向四边闪动,满想找一条出路好回去。谁知越望眼越花,觉得面前不晓得有多少路的样子,千头万岔,纡曲回环,乱如麻缕,他气坏了,转过头来,正想从南边寻路,瞥见一带短墙婉蜒横着,墙上砌着鹿眼的透空格子。
那短墙的平面上,挨次放着吉祥草万年青的盆子。隐隐地望见里面万花如锦,姹紫嫣红,亭台叠叠,殿角重重,他不知不觉地移步近来,靠着短墙,向里面瞧了一会儿,瞥见西南角上有几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在那里寻花折柳地游玩。
他心中一想,我转了半天,终没有转了出去,倒不如去问问她们,教她们指点指点,或者可以出去。他想到这里,壮着胆,循着短墙,一直往那几个丫头的所在绕来。一刻儿,到了那几个丫头玩耍的所在,不过只隔着一层墙,所以一切都能看得清楚。他屏着气,先靠着墙上面的篱眼向里面瞧去,只见一个穿红绡袄子的丫头,和一个穿月白色衣裳的丫头,坐在草地上数瓦子。还有一个穿酱紫色小袄的丫头,大约不过十二三岁的光景,头上梳着分心双髻,手里拿一把宫扇,在那里赶着玉色蝴蝶。那一只蝴蝶,被她赶得忽起忽落,穿花渡柳地飞着。
她可是赶得香汗淋淋,娇喘细细,再也不肯放手。一手执着扇子,一手拿出一条蛇绿的绢帕来,一面拭汗,一面赶着。这时坐在地上的穿红绡的丫头,对穿白月色的丫头笑道:“你看那个蹄子,是不是发疯了;为着一只蝴蝶儿,赶得浑身是汗,兀的不肯放手,一心要想扑住,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
那穿月白色的也笑道:“她发疯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尽管去说她做什么?今天让她去赶够了,但看她扑着扑不着?”
她两个有说有笑的,那个扑蝶的丫头,一句也没有听见,仍旧轻挥罗扇,踏着芳尘去赶那蝴蝶,又兜了好几个圈子。好容易见那只蝴蝶落到一枝芍药花上,竖起翅膀,一扇一合的正在那里采花粉,她嘻嘻地笑道:“好孽障,这可逃不了我的手了。”她蹑足潜踪地溜到那蝶儿的后面举起扇子,要想扑过去。
那一只蝶儿,竟像屁股生了眼睛一样,霎时又翩翩地飞去了。
她一急,连连顿足道:“可惜可惜!又将它放走了。”她仍然不舍,复又跟着那一只蝶儿,向西赶来,走未数步,她被一件东西一绊,站不住,一个跟斗栽了下去,正倒在一个人的肩上。
她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穿红绡的丫头。她连忙爬了起来,对着那个穿红绡的丫头,嗤嗤憨笑。
那个穿红绡的,正坐在地上弄瓦子,弄得高兴,冷不提防凭空往她身上一栽。她可是吓得一大跳,仔细一看,便气得骂道:“瞎了眼睛的小蹄子,没事兀的在这里闯的是什么魂?难道我们坐在这里,你没有看见吗?”那个扑蝶儿的笑道:“好姐姐!我因为那只蝶儿实在可爱,想将它扑来,描个花模子;可是我费尽力气,终于没有扑到。刚才委实没有看见,绊了一个跟斗,不想就掼在你的身上。”
她听了便用手指着骂道:“扯你娘的淡呢,谁和你罗嗦,马上告诉小姐去,可是仔细你的皮。”那个扑蝶的丫头听了这话,登时露出一种惊惶的神气来,忙着央告道:“好姐姐!千万不要告诉小姐。你若是一告诉,我可又要挨一顿好打了。”
她答道:“你既然这样的害怕,为什么偏要这样的呢?”
他慌忙哀求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那个穿月白的丫头笑道:“痴货,你放心吧!她是和你开玩笑的,决不会回去把你告诉的。”她听得这句话,欢喜得什么似的,跳跳跑跑地走开,一直向西边墙根跑来。
她一抬头,猛地看见一个人,在墙外向着篱眼望个仔细。
她倒是一惊,忙立定脚,朝着墙外这个人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男子?跑到我们家园里面来做什么呢?可是不是想来偷我们的花草的?”坐在地上的两个丫头,听她这话,连忙一齐站起来,向他一望,同声问道:“你这野汉子,站在墙外做什么勾当?快快地说了出来!如果延挨,马上就喊人来将你捆起来。
问问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他站在墙外,看见她们游戏,正自看得出神,猛地看见她们一个个都是怒目相向,厉声责问着,六只星眼的视线,不约而同地一齐向他的脸注视着,他可是又羞又怕,停了半晌答道:“对不住,我因为迷失路途,想来请姐姐们指点我出去。”
内一个丫头笑道:“迷路只有陌上山里,可以迷路,从没听过迷到人家园里来的。”他急道:“我要是在山里陌上,反倒没有迷过路;可是你们园里,我进来的时候,倒不晓得是个家园;后来看见有了许多的荼蘼架子,才知道是家园。我原晓得家园里外人不能任意游玩的,所以我忙要回去,谁知转了好久,竟转不出去了。千万请姐姐们方便指个路。”
那扑蝶的小丫头笑问道:“那个高鼻子的汉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们,马上将你送出去。”他连忙道:“我姓刘名秀,字文叔,我家就住在这北边舂陵白水村。”
话还未了,那个穿红绡的笑道:“这个痴丫头真好老脸,好端端的问人的名姓做什么,敢是要和他做亲不成?”那个扑蝶的小丫头听了这话,登时羞得满面通红,低着粉颈,只是吃吃地憨笑。
那穿月白的向她说道:“明姐,你去问问那个汉子。”她连忙答道:“他方才不是说过迷路的吗,又去问他做什么呢?
你出园引他出去吧!“那穿月白的笑道:”你既然会说,你何不去引他出去呢?“明儿笑道:”我又不认得他,怪难为情的,教我怎样送法呢。雪妹,还是你送他出去吧!“雪儿笑道:”谁愿意去,你自己不去,又何苦来派别人呢?依我说,不如叫碧儿送他出去吧!“明儿笑道:”正是正是。我倒忘记了她了,叫她去一定是肯去的。“忙向扑蝶的笑道:”碧妹!你送那高鼻子出去吧!“碧儿笑道:”怎么送法?“明儿道:”你个痴丫头,真个死缠不清,年纪长得这么大了,难道送人都不会送吗?“碧儿急道:”你们又不说明白,教我将他送到哪里去呢?“雪儿道:”啐!谁和你缠不清,你不送就是了,扯你娘的什么淡!马上回去,明姐把你告诉小姐,少不得又要打得个烂羊头。“碧儿急得满脸绯红,几乎要哭了出来,停了一会子,说道:”你们只是摆在自己的肚皮里,又不来告诉我,教我怎样送法?还说我不肯呢。“她说着,便向刘文叔问道:”那个高鼻子,你是到哪里去的?“刘文叔忙道:”我是要回到白水村去,你如肯送我出去,我就感激不尽了。“
碧儿听了这话,便对她们哭道:“好姐姐,请你们送他去罢!我实在不知什么白水村黑水村在哪里。”雪儿笑道:“呸!不送就不送,哭的什么?谁又教你送他到白水村去呢,不过叫你将他引出花园就完事了。”碧儿听了这话,忙拭泪笑道:“我晓得了,去送去送!”
她便动身向北面走来,刚走了几步,猛可里听得娇滴滴的一声呼唤道:“碧儿!”她连忙止住脚步,回转身来,对她们说道:“姐姐们听见么?这可不能再怪我不送那个高鼻子了。
现在我要到小姐那里去了。“她说着,便顺着花径弯弯曲曲的向东南角一座两间的小书斋里走去。
刘文叔在墙外听见碧儿肯送他出去,心中自是欢喜。猛听得有人将她唤去,他却将一块石头依旧压在心上,料想这雪儿、明儿一定是不肯送他出去的。没奈何打起精神,等碧儿再来,好送出去。他想到这里,那两只眼睛不知不觉地将碧儿一直送到书斋里。
她进去了一会子,北边一扇窗子,忽然有人推开。他便留神望去,只见窗口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打扮得和天仙一样,更有那整齐的庞儿,淡淡的蛾眉,掩覆着一双星眼,鼻倚琼瑶,齿排贝玉,说不尽千般娇艳,万种风流,把个刘文叔只看得眼花缭乱,嘌口难言。禁不住暗自喝采道:“好一个绝色的女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遭儿看见这样的美人。只可恨近在咫尺,不能够前去和她谈叙谈叙,一见芳泽,不知哪一位有福的朋友,能够消受如此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