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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部分(第1页)

秀梅把一碗开水放到炕上,不知道是给我的还是给虎生的。

我找到了马双泉。

马双泉蓬头垢面,穿着一件露出棉絮的棉袄。他正在一孔窑洞前用荆条把窗户遮起来——马上秋就尽了,天要凉起来了。

起初他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手里的柴刀攥得更紧了。他听我做自我介绍,但我看出他并不相信我,好像我说的都是谎言,好像我是专门来残害他的人。

“那……你这是干啥来了?”

尽管我们仍然对峙着,但是心理上的距离已经缩小了许多。

“我到洛泉开会,听说了一些吴克勤的事情……我是来看看他。”

“你不是说知道他死了么?”

“我知道。”

马双泉脸上显现出嘲笑的神情。

我进一步说明:“我也是来看看秀梅和虎生。”

“哦。”马双泉把柴刀扔在地上,蹲了下来,用烟袋锅在荷包里挖烟。这说明他已经解除了敌意,我们能够正常交谈了。我也就蹲到他面前去。我不抽烟,我等着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把烟袋锅装满,点燃,等着他把第一口烟吸进肚子里。

……

马双泉早就不再是小学民办教员,也不再是马家崾岘村的村长了,他现在专门替包括虎生在内的三十七个矽肺病人打官司,要求九里坪煤矿给予赔偿。

一年以前,因为同样的事情,马双泉的三孔窑洞被人放炸药炸塌了,那天他正好不在家,但是他的婆姨巧凤和两个儿子却死于非命,连尸体都被炸碎了。究竟是谁炸的,是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用案件的一般推理——谁能够从事件中得到好处——就可以推断谁是幕后指使。但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破。当时报道这件事情的《洛泉报》被洛泉市有关领导严厉批评,说社长、总编辑把关不严,向社会披露此类消息对维护社会稳定不利。所以马双泉在报社就成了散发着灾难气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人,后来收发人员干脆就不让他进报社大门了。

目前这个官司在洛泉市法院也打得显见得没有了名堂。有人捎话给马双泉说,你要是再闹就死定了。这不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威胁,事实上,在这块土地上,已经有人因为这样的事情丢掉了性命——马双泉曾经听说一个在矿难中失去儿子的瘦弱老汉,因为长年上告黑心矿主被人用刀捅成筛子,扔在了一座石拱桥下面,人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某些地方露出了骨头,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够闻到令人窒息的尸臭。尽管这样,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把生命置之度外的马双泉仍然说是要上省城龙翔告状。

“要是龙翔也告不下来呢?”我忧郁地问。

他回答得异常干脆:“那我就上你们北京!”

我什么都没说。

“这世上总该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我什么都没说。我说什么呢?

“你是说……你的窑洞……你的婆姨和两个儿子……”

“就在那边,”他指给我看前面黑糊糊的废墟。“我把他们埋在那里了,我不离开他们。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巧凤是我婆姨,我怎么能离开她哩?我那两个娃娃,都死了……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哩?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呀……”

马双泉带我去宽坪吴克勤的墓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下着小雨,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马家崾岘就像贫血的人那样,显得疲惫而懒散,它好像不再关心任何与自己的生存无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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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父亲·母亲·儿子(3)

踏着变得潮湿起来的泥土,脚步的声音显得很轻微。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沉重的安谧之中。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听到黄河的涛声,按照常理,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候它应当十分雄浑。我听不到。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喘息的声音。

马双泉扛着铁锨走在我前面,我感觉他完全把我忘记了。褴褛的煤矿工人制服上结了一层细微的亮晶晶的水珠,就像是下面有一个很热的东西在蒸腾着水汽一样。

“你……真的不打算离开马家崾岘吗?”我很为前面那个人对自己未来的安排感到不安。

马双泉马上做出了回答,这说明他的神思并没有脱离当时的情景,或者说这个人不耽于幻想。

“我当然不离开。”他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凭啥要离开?我家里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他已经忘记前面说过同样的话了。“再说,哪一个村子会要我呢?我尔格就像传说中的‘殃’,碰到什么,什么就死了,谁会愿意遭殃呢?”

“如果政府强行让你离开呢?”

马双泉突然站住,看着我,然后轻蔑地笑了:“政府能让一个既不怕活着又不怕死的人离开他的家吗?”

我感觉他已经做了某种选择,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的话。

吴克勤的墓地只是一个矮矮的坟包,孤伶伶地坐落在宽坪的坡地上,上面长满了荒草。马双泉什么都不说,就去薅草,并且用铁锨填上新土。坟墓正面摆了一块方正的青石,是用来放供品的。我把月饼放在上面,然后跪了下来。

“哎,不敢!”

马双泉试图阻止我——按照当地乡俗,只有死者的晚辈才下跪。

也许我当时的脸色过于严峻,马双泉站定在离我二尺远的地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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