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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部分(第2页)

没有用什么人指点,我就依照二十五年前的印象找到了吴克勤住的那个窑院。院子里那棵独一无二的枣树还是那样挺拔高大,由于刚刚被收获,枝叶有些疏落,但是它那坚硬的枝条仍然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院子里堆着一堆没有剥皮的玉米和带着缨子的大红萝卜。没有狗,没有鸡,也没有猪,异常安宁。

“有人吗?”我冲着窑洞轻声问。

没有人应答,那扇破旧的门却被打开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露出头来,语气生硬地问:“谁嘛?!”

我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秀梅,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我们不能相信的时候发生的——眼前这个瘦弱、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就是秀梅。我短暂地想了一下,她的年龄应当与我相仿,今年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但是,现在的她看上去足有七十岁。

她不能够认出我。“啊!”她惊喜地说,“是马双泉呀!快进窑里来!”

我就作为“马双泉”走进窑洞,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扑来。我的视力逐渐适应了窑洞昏暗的光线。这个家庭和整个马家崾岘一样有一种破败的迹象,虽然窑洞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但是,时光让一切都破旧了。只有墙上挂着的镜框还光亮如初,镜框里的奖状仍然在诉说着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曾经有过的辉煌。靠墙的木桌上,有一个粗瓷碗,里面有两个蒸熟的洋芋。秀梅一定是刚从地里回来,正在吃洋芋。

我突然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这是谁?”我惊问道。

秀梅觉得奇怪:“双泉呀!你这是咋了?这不是虎生嘛!”

“虎生!?”我惊讶地扑上去,看那个瘦弱的身躯,我不能确认这就是虎生——虎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应当是壮实的小伙子呀!怎么会成为这样一个脸色黑黄的病人呢?从平坦的被窝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只有五六十斤体重的孩子,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着,脸上有一种凝固了的痛苦表情。我猜想他是醒着的,他只是不愿意被打搅才安安静静地躺着。

“他怎么会成了这样?”我急切地问站在我身边的秀梅。

我不得不解释我是谁。

秀梅好像是听明白了,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简单“哦”了一声,就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我的问题。我从秀梅身上看到一种我很陌生的冷漠——对一切的冷漠。

虎生在九里坪煤矿已经当了整整六年采煤工,煤矿几乎是在用最原始的手段进行开采,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虎生和很多人一样得了矽肺病。

我的有限常识告诉我,矽肺是由于吸入煤炭中的矽粉末后,在肺内形成矽结节、纤维组织增生和气肿等改变的一种疾病。这种病早期可以完全没有症状,只有在X光检查时方可发现。晚期矽肺有呼吸短促,胸口发闷或疼痛,咳嗽,体力减弱等表现,最后因肺心病和肺功能不全导致死亡。矽肺病是进展快、危害最严重的一种尘肺病,死亡率极高。

“他的肺变成了一块石头。”秀梅说。

“怎么不到医院去看呢?这病可是耽搁不得的呀!”

秀梅用怨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看不起。”九里坪煤矿说不管,你再能咋?虎生和几十个这样的人一样,都在家等死哩,矿上只给了五十块钱抚慰金。秀梅宽慰我说,虎生就算好的哩!一个月以前,峒灿山煤矿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一下子就死了七个人,不是每个人几百块钱就打发了?“都是欢蹦乱跳的小伙子,你想想,人家的父母亲可咋受?!”

我表情僵硬地看着门外。一阵风从破败的院墙外面翻卷到院子里,枣树又哗哗地落下落叶,一些纸张飞舞了起来,悠扬地飘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我转过脸默默地看着虎生。说实在的,我很难过,这种难过被它绵长的纵深感强化了,我从虎生身上看到吴克勤的影子,甚至——这绝对是莫名其妙——我竟然也看到了吴克勤给我讲述的故事中那个叫绍平的后生的影子!

59。父亲·母亲·儿子(2)

在这样的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秀梅突然站到我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然后说:“噢……你是苏北嘛!”

我说我是。

秀梅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啜泣起来。“你为啥不来么?你为啥不来看看克勤么?他一直惦记你哩!我们老是念叨你,我们不知道你到哪搭去了……”

我接住这个单薄的肉体,搂抱住她,听她的诉说。她有那样多的委屈,她要说的全部是委屈。

我哭了。我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我的泪水一溜一行地落在秀梅的肩膀上,那里正好有一块带碎花的补丁。补丁很新,还不能洇渍泪水,泪水就从补丁上滑落下来,洇在已经说不上什么颜色的旧衣服上。

虎生觉察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转过头来,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和秀梅,虽然无力但是能够引起他极大痛苦的咳嗽阻止了他,他又回转过头,一心一意咳嗽去了。

我放开秀梅,去帮助虎生。我把他的头稍稍抬高一些,坐到炕上,为他摩挲前胸。他喘息着完成了这个可怕的过程。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他再也没有气力睁开眼睛看我了,就像一个垂危的人,把自己和现实世界拉开距离,远远地独自一人品味着痛苦。

秀梅把一碗开水放到炕上,不知道是给我的还是给虎生的。

我找到了马双泉。

马双泉蓬头垢面,穿着一件露出棉絮的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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