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之中,是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是根植于荒谬,是不完美的,是行将崩溃的。";
";那么,完美的世界是不是必须由完美的制度构建而成?";我问。
";不对,不存在完美的制度。";他闭上眼睛靠住椅背。";谬误的思想产生不出完美的制度。即便有完美的制度,也构建不了完美的世界。";
";为什么?";
";因为执行制度的是人,";他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是那些深受谬误思想影响的人。思想决定制度。有人相信制度。但我不相信。人可以改变制度,但制度不能从思想上改变人。思想家构想的乌托邦不可谓不完美,但是如果在现实世界实行却必然失败。再完美的制度由不完美的人来实行都会成为一场灾难。";
";也就是说,要改变这个世界,就必须从人的思想着手,而不是制度。";
";对,无论乌托邦还是理想国,其子民必然是拥有新思想的人类。";哲学教授遥望街道远端,说,";但这是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思想不同于现实存在的各种物体,它有着可塑造性和顽固性。思想来源于生命意志。而生命意志则只求生存,不论手段。但有时个体生命意志又会为了他人而牺牲自我生命。这是因为种群生命法则的存在。我们每个人都是人类的一员,是人类这一物种生命里的一个细胞。个体固然顽强求生,但种群的生命意志要高过个体具有的生命意志。人类最为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便来源于此。人类作为生物种群在自然界已经没有了生存压力,而个体却依然感受到来自社会自身的生存压力。如果人类的自我牺牲、自我奉献精神能代替强权即公理成为人类总体思想的基础,那么无论采用何种社会制度都将构成一个完美的世界。然而我们不能使用外力来改变思想,因为思想不接受外力的改造。思想是自发地,主动地形成的。强权即公理这一思想适用于人类文明初始的求生阶段,我们用了几万年甚至几百万年的时间走完了这一初始阶段。生存不再是人类唯一的需要,我们要发展文明,要摆脱痛苦,要达到幸福,要进入更高层次的生命等级。原来适用的思想现在变成了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绞索,如果不摆脱这一思想的绞索,人类终将被绞死,被人类自己的思想,自己创造的文明之绳绞死。我们需要摆脱固有思想的桎梏,我们的思想需要进化。";
我与哲学教授坐在咖啡馆外的露天座位上。巴黎大学的学生已经下课,这时纷纷走在街道上。日光接近垂直到落在阴暗的小巷里。咖啡馆在放一首法国歌曲,名字叫";樱桃季节";。一个穿樽领大衣高挑女郎走过街道,引来两声学生的口哨。
";恐怕我说了许多你不感兴趣的话。";他略带歉意地说,";也许这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用中国话跟人交谈了,一下子收不住口。";
";其实我没有读过多少哲学书,对哲学也没有多少兴趣。";我说,";这么说可能有点怪,我很高兴能与你交谈。我明白你说的那些话,尽管不是全部。";
哲学教授无言地笑了笑,摩挲了一会手掌,问我:";你出生在七十年代?";
";七三年。";我说。
";我生于一九六八年。我们基本可以算作是出生在同一个时代背景里的。";
";应该是的。";
";一个混乱的,狂热的红色时代背景。";他目视着咖啡杯说,";我们出生在废墟里。没有思想,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音乐,没有自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精神的废墟。一个没有人性,扭曲畸形的年代。我们这一代人谁都无法忘掉它,谁也无法否认它,直到我们死去为止。";
我保持沉默。因为他说的没有错。
";不过这样也好。出生在那个年代,一个人自然会成为彻底的怀疑主义者。因为再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了。你理解我的话吗?";
";当然。";我说。
他点了一下头,重新陷入自己的思想里。我不想再打扰他,端起杯子慢慢喝渐冷的巧克力。四周显得喧嚣异常。碰杯声,歌曲声,咳嗽声,笑声,挪动桌椅的声音层出不穷。在这许多声音里,夹杂着低微的小提琴和钢琴的琴声。琴声时断时续。我从众多的杂音里捕捉到了它的轨迹。是萨拉萨蒂的作品。
";卡门。";我自言自语说。
哲学教授从冥思状态回到现实世界,茫然看着我问:";什么?";
";是《卡门》的音乐。";我放下杯子解释,";我有时对音乐比较敏感。";
";音乐……";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说到音乐,音乐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影响人类的思想。";
";音乐可以影响人类的思想?";
";我想是可以的。";他思索了片刻,说,";几年以前,我曾在H·A·D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研究二十一世纪人类社会的发展趋势。那时我接触过一份音乐研究的资料。研究资料里提出的就是音乐影响思想的设想。从理论上来说,以音乐来影响人类思想是可行的。";
";可是从心理角度来说,音乐所影响的只是人的情感。";我说,";而思想属于理智。";
";理智控制情感,情感支配理智。柏拉图早就在著作中提过音乐的宝贵之处。他认为人类的灵魂可以在音乐中认识到和谐与旋律,从而变得优雅而公正。美妙的音乐和旋律可以陶冶性情,使人身心健康和品格高尚。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音乐是使人的思想保持自由发展的关键。他甚至深信只要改变音乐的旋律,国家的基本法律也会随之改变。";
";但是音乐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思想,叔本华说过,音乐是生命意志自身的写照。它起的作用应该只是强化而非颠覆。";
";是的。思想的问题最终只有通过思考来解决。";
喝完巧克力,我看看手表上的指针。差不多已经到了薇奥莱特的下班时间。
";我想我必须走了。";我说,";很高兴认识您。";
";我也同样。";哲学教授看了看我,随后说,";下午巴士底广场有一个反对种族主义的###,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来看一下,我在###上有个演讲。";
";反对种族主义的演讲?";
";不光反对种族主义,还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宗教狂热主义。以及人类思想所产生的一切混乱和荒谬。";他说,";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强权将不再是公理,人们将抛却谬误的思想,不再有愚蠢的狂热,可笑的偏见、狭隘的歧视和自私的行径。不再有肤色种族的区分、国家和国家机器将成为历史名词。不再有战争、暴力、仇恨、伤害。每个人都将意识到自己是人类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每个人都有独立的而又和谐的思想,个体的利益将得到保障,个体会获得最大的自由和幸福。世界上将只剩下一种宗教,这种宗教就是对于人类生命的热爱。";
";如果经过的话,我一定会去的。";我说。
我起身离开。走到街角回首观望,哲学教授兀自坐在那里沉思不止。街道上人来车往,咖啡馆外有许多喝咖啡吃午餐的客人,只有他显得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虽然他是坐在热闹的人群当中,却又如同独自坐在寂寥的山巅一样形单影只。我忽然理解了";理想王";这个称呼的含义。这个称呼用在他身上再合适过了。他的确是王者。他是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一个理想化了的哲学世界里的王者。他是那里的国王。但可悲的是,王国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因此,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孤独。理想王身处空无一人的王国里,孤独是他的盔甲,思想是他的武器。他像堂吉诃德一样执着地挑战现实世界的荒谬风车。
我在心里发出一声肤浅的叹息。我只能叹息。
下午我与薇奥莱特没有经过巴士底广场。我们去了威尔逊大道的巴黎市立美术馆,一直待到休馆时间。美术馆的当代艺术部门正在举办一个流行艺术展,展出的都是三十五岁以下巴黎青年艺术家的作品。我们离开那里以后去夏乐宫广场走了走。广场上到处是玩滑板的人,不远处的背景是艾菲尔铁塔的钢铁身躯。
在广场边薇奥莱特看见了一条自己散步的斑点狗。她掰了一小块干酪放在手里,蹲下身体,";Du -Du";地叫了两声。斑点狗听话地跑了过来,吃完那一小块干酪后伸出舌头一直舔着她的手。薇奥莱特抚摸着狗的脑袋,给了我一块干酪,让我也试试。我用右手拿着干酪,学她那样蹲下身体。斑点狗却";嚯";地站起身,像是看见了什么让它恐惧的东西似的一边后退一边龇牙咆哮。它在对着我的右手手背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