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身旁的贞行等,未能制止伏姬自杀,致使红颜如插头之花萎落于地,感到非常遗憾。其中孝德为比男子还勇敢的伏姬临终时吟咏的那首歌所感动,惭愧得无地自容,急忙拾起掉在尸体旁边沾满鲜血的刀,再次想剖腹。这时义实高声喝道:“喂,大辅!你着慌了吧?犯了大罪,不待君命就想自杀,太不可思议了。伏姬如一旦苏醒,虽可恕罪一等,但对擅自进山者却须依法处斩,你妄自触犯法度,岂能允许你剖腹?就死了那条心吧!”孝德向前走了几步,提刀站着说:“我甘愿领罪。”他改变姿势,合掌伸颈等候处刑。只见头上刀光一闪,“嗖”的一声,没想到发髻忽然被割掉。罪人和未能劝阻主公的贞行回头一看,都大吃一惊,对仁君的恩义万分感激。义实将寒光闪闪的刀放入刀鞘,擦了擦盈眶的热泪说:“藏人,你看!我亲自动手处罚了罪人,法度乃君所制,而为君所破,诚哉,古人之金言也。我若与庶民一样今日不登此山,大辅也将无罪。以髻代头是对其亡父聊表寸心。他从小就名唤大辅,是祝愿他久后成为辅佐大国之臣。我的官职逐步高升,治部大辅和大辅读音虽异(1)而文字相同,也许由于主仆同名的缘故,你替主君受了主君所应受之祟。可惜呀!你这个年轻人将被埋没终生,实在太可怜了。汝父有大功,你也并非没尽忠,其父与其子虽有功勋而未获赏,死到临头,因其有罪,主君也不能救,真比自己之子还使人悲痛,所以不禁落泪。喂,大辅!如能体谅我心,为了死去的父亲和伏姬,你就珍惜性命,投身佛门苦心修行,成为闻名的有识高僧吧。你听懂了吗?”这一番叮咛教导,孝德感激得热泪横流,哽咽着趴伏在地,只是抽泣,却回答不出声来。义实说得很在理,贞行揩揩鼻涕眼泪走上前去说:“主君一向仁慈,在公主临终时主公没说什么,对家臣说了这些贴心话,对大辅您来说,比得到一郡的守护之职和万贯之禄还应该满足。”这样一说,大辅才抬起头来说:“若是畜生尚且进入菩提境界,我虽不肖,从今日起周游日本国,朝拜灵山灵社,为伏姬祈祷来世的冥福,为主君父子祈祷武运长久。公主丧命和我的断发,都是由于八房之故,所以就把犬字拆成两部分,在还不如犬的大辅的大字前边加上一点儿,我的法名就叫丶大(2)吧。”义实听了,颇感兴趣地说:“那只狗全身有黑白相间的八朵斑毛,所以名曰八房。现在想一想八房二字,乃是一尸至八方之义。不仅如此,在伏姬自杀的临终之际,从伤口升起一团白气,一百零八颗念珠闪着华光升上天空。其中没字的珠子堕地,其余的八颗显现仁义八行文字的珠子放射着光芒向八方飞散,终于无影无踪,这不是没有因由的。日后当会明白吧!对出家人的送行莫过于念珠,要把它保存好!”孝德接过来拿在手中,再三拜谢说:“这是主君的宝贵赏赐,我从现在起就去游历各国,打听飞去的八颗珠子的下落。如果不像原来一样把一百零八颗珠子凑齐了,绝不回来见您。倘如年长日久还不见音信,就当作是死在途中葬身狗腹。这将是今生的永别了。”他下定决心说了这番话。
这时已是日薄西山,很快就到了定更时分。半轮明月高挂,天空无半点云彩。皎洁的月光犹如白昼,山上洒下重重的树影,甚是美丽。哗哗流水,飒飒松声,催人断肠。岭上鹿鸣悲白露之霜,幽谷猿啼寒孤客之衾。偶来造访尚且感到山深路寂,何况伏姬一个人不畏艰难地住在这里,主仆们频频赞叹不已。当下堀内贞行和孝德商议道:“由于公主自杀,故在此耽延了时间。日暮山险,主公下山令人担心。如果为此便在山上过夜,那么公主的尸体怎么办?这里不是没有毒蛇猛兽之患的。实进退维谷,未知您有何高见?”孝德沉思片刻道:“您说得有道理,在此过夜似乎欠妥。莫如您和我抬着公主尸体,主公自己拿着火把,赶快下山。听说随从们留在山下,他们会来迎接的。即使他们害怕不敢过溪涧,也会在对岸遇到的。未知尊意如何?”义实听到二人商量,便接过去说:“伏姬一个人从去年在此能住到现在,带着弓箭的主仆三人,怎能为怕毒蛇猛兽就慌忙下山,而不在此守灵呢?权衡彼此,犹如男子汉大丈夫的伏姬的心地,使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感到羞愧难当。由于五十子的苦苦请求,所以才提心吊胆地亲自来找伏姬,实在令人羞惭。因此,今天她死,我一滴眼泪都没流。她的魂魄如尚未离去,听到你们的议论,就定会笑你们如同女人一般。折树枝去点起火来,我们也将饭盒打开吃点东西,忙什么!”贞行和孝德听了,很受感动。先将伏姬尸体抬到洞里,主仆们在石门的树下围坐,静静地等待天明。
这时,对岸闪着很多火把,隐约听到说话声音。贞行往远处望去,心想一定是随从们来迎接的。他说了声:“出去过河看看。”就跑了出去。很快来到水边,放开嗓门高声喊道:“那些拿火把的是来迎接主君的吗?主君在这里,我们已经过了河,河水不像传说的那样又深又急。赶快过河吧!”恰好是顺风,听到声音,火把在前后闪动着,前来的人们下了坡,站在岸边,有先过的,有后跟的,牵着马、喊着号,许多人渡过河来,上岸后,贞行一看,没想到有顶女人的轿子,绑在担架上,七八个健壮的男人光着膀子抬着,其余的有的是留在山下的随从,有的是另从泷田来的。贞行眼看着轿子问:“那是何故?”众人放下轿子,跪在水边说:“小的们商量好,到日落时还不见老爷回来,就去路上迎接。将待出发时,夫人派来个紧急报信的人,就一同快步前来。走不多远,就日落天黑了,我们不能只顾自己过河到对岸来,就用抬雨具和火把的担架绑上那个报信人的轿子,好不容易才过得河来。”贞行点头说:“你们这个办法倒蛮好,让那个报信人赶紧到这里来!”于是五六个人敏捷地解开细麻绳,打开了轿门。一看这个报信的女使,年纪四十开外,名叫柏田。前些时候,为了打听伏姬安否,秘密来到岸边待渡的就是她。这一天因为十分火急,一路上命轿夫飞快赶来。轿子里坐着的女使身上系着三尺多长的白布带子,身上从内衣下和腰带上直到胸窝之间围了好几圈白绸子,头上扎着白绸子的头巾。如一般的报马那样,看着很敏捷麻利的,可是由于长途跋涉,坐在轿子里摇晃得头昏目眩,如左右无人就几乎站不起来,由众人扶着走了出来。贞行先走近义实身边禀报,柏田在后面跟着觐见。义实对这个报信人的到来很不放心,问其来由。柏田毫不畏惧抬头回答道:“主公今天拂晓从公馆出发后,夫人的病情更加严重,接连不断地问您回来没有。有时在梦呓,好像伏姬来到身边,一边说话,一边哭泣。看着她甚是悲痛的样子,在旁边伺候的老媪和御曹司〔指义成〕都无法劝解安慰。御曹司就谎称:‘父亲已亲自去找姐姐,确实已赴富山,再等今天一天,明天一定领姐姐回来的。’夫人听了大吃一惊说:‘据说富山是有名的魔鬼居住的地方,主公如果到那里去很危险,能平安回来吗?赶紧召唤回来!’她大发脾气,御曹司也没了办法,对我说:‘听说你熟识那座山,老爷出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如果快走,途中就能追上。去将此情况报告老爷。’我听了就赶紧走出公馆,走累了就在各村换人抬着,好不容易才到这里。”正在这时,外面的随从嚷了起来:“对面隐约看到火光,眼看就要到水边了。无疑那里还有顶轿子,不知是何缘故?”众随从喧嚣吵闹着。贞行和孝德赶紧跑出去看,对又来个急使,更不放心。命令手下快去帮助他们渡河。十多个力气大的奴仆领命抬着那个担架,涉水过河去到对岸,如方才一样将轿子绑在担架上,与其随从一起过河来到这边。先放下轿子,打开轿门,从里边出来个女官,年尚不满二十岁,名叫梭织。绰约多姿的额发扎着绸子头巾,简洁利落的打扮,比柏田漂亮。梭织从轿子里出来就昏倒在地上。贞行和孝德大惊,往面上泼水、灌药、进行种种抢救,她这才苏醒过来,给贞行等施礼。既被选派作来这里的报信人,当然不顾长途跋涉的劳累,由贞行和孝德领着来见主君。义实忙开口道:“不止一次派人前来,使我更放心不下。五十子究竟怎样?”报信人顾不得拭泪说:“夫人她今天早晨就……”悲痛得下边的话都说不出来。连先来的柏田也一齐哭了起来。义实不住嗟叹问:“已经咽气了吗?”梭织稍微抬起头说:“夫人临终的情况是不该回老爷的。柏田来报信后不久夫人就去世了。御曹司说:‘骑马去报信自然方便些,但老爷是微行上山,还是回避点好。听说你偷偷到富山去过,就去给老爷送信吧。不要过了今夜。’于是被抬到这里。”孝德听了,和贞行互相看看,低头叹息。义实仔细听了报告后说:“未能满足五十子弥留时的请求,虽深感遗憾,但多亏临终时未得见面,否则即使她能活到明天,我也将无言以对。你们也去看看她吧!”回顾洞里,示意去看伏姬的尸体。柏田和梭织心跳得厉害,转身面向山洞,以射入的月光为烛,仔细往洞里一看,一齐放声哭了起来。“这就是公主吗?是被猛兽咬了,还是被刀伤的?这可怎么好啊!多么可怜,多么令人悲痛啊!”在尸体的枕后打着滚儿,痛哭流涕。义实没有往那边看,对贞行等说:“义成一定等急了,来了这么多人,咱们拂晓前就下山。大辅和十几个奴仆留下,明天将伏姬的尸体埋葬在此地。另外把八房也埋了。柏田和梭织没有听到吩咐就来给公主作伴,今晚就留在这里,作为伏姬母亲的代表为亡魂送行守夜吧!”对埋葬之事也作了详细安排,同时慰劳使女们并犒赏一起来的人,然后骑马赴对岸。孝德和留下来的人一起跪在岸边送行,随从们和贞行一起挥动着火把从浅处涉水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