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路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听到养父母的丧尽天良,和网乾的诡计多端,更加愤恨,五内俱焚。世事变幻无常,从昨日起丈夫已远去他乡,想到丈夫的苦难,真是悲痛欲绝。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将宝刀夺回来,即使是做梦,也要想办法,把这些告诉丈夫,并把刀还给他。在这一梦想的鼓舞下,才收住眼泪,说:“方才无故被捆绑,被劫走,我只是对这种耻辱十分气愤,然而被不爱之人所爱,并一起逃走,恐怕也是来自前世不可解脱的缘分。有关犬冢的太刀之事我也曾耳闻目睹。那个人很谨慎,即使在十分紧急之际,也不会上当的。你说很容易就将刀换到手,如非谎言我就难以置信了。起初是出于感情上不愿与你结合,可是既知你是掠刀之人,却又跟着你逃跑,父母定会生疑,因此无法回家,更何况信乃是个性情耿直的人,岂能相容?你先把刀给我看看!”左母二郎听着屡屡点头说:“你想的有理。信乃虽不粗心大意,但是为救他姑父,跟着下水时,船里只有我一个人,换了那口刀他是不知道的。这口村雨宝刀不仅是我发迹的阶梯,而且也是缔结你我姻缘的月下老人。拔出刀来立即出现水珠,就证明我不是说谎,而是这口刀的奇迹。看后你就不要怀疑了。”说罢轻轻拔出刀来递过去。滨路用右手接住,好似反复在看,突然大喝一声:“好个丈夫的仇人!”说时迟,那时快,一刀刺过去。闪闪寒光使左母二郎大吃一惊,左躲右闪沉着地避开,滨路跳过去再刺,左母二郎又钻过来。她返身又追,即便身体纤弱,由于有烈女的意志,刀尖也是不含糊的。因此激怒了左母二郎,他拔出短刀铿锵地对砍,他躲过一刀,又刺过来,砍中了滨路的乳下,她惨叫一声,接着刀被踢落。左母二郎跳过去抓住她,把发髻按到膝盖上,瞪着眼睛看了看,厉声说:“你这只母狗!现在总该知道了,因为我爱你才这样耐心地劝你,哄你,然而你还是执迷不悟,一心想杀我,说我是仇人。我不是好欺侮的,你既这样念念不忘信乃,就让你到来世去跟他。我心想如不肯从我,就把你卖到妓院,还可得点身价,也不白费功夫了。但不得已把出卖的东西伤了,也就无法出售了。如果始终对我那么冷酷,眼前就让你遭报应。我不早杀你,想让你受够了罪,把你活活折磨死,暂且在旅途给我解解闷儿,把你那热心肠凉一凉。让你先多活一会儿,愿哭就哭,愿说就说,到月亮出来我洗耳恭听。”拖起来把她推出很远,跌倒在地上。然后拾起村雨宝刀纳入鞘中带在腰间。他把短刀插在地上,坐在旁边的残株上,从怀纸中摸出镊子,摸着下巴在拔胡子。
且说滨路已在致命处受了重伤,虽已不久于人世,但是仍惦记着丈夫,强挣扎着坐起来,抖抖挡着脸颊的乱头发说:“可恨的左母二郎,你明知道我是有夫之人,不仅无理地要霸占我,而且干坏事还心安理得,与我养父母合谋,盗取宝刀,想置我丈夫于死地。狡诈奸恶,恨不得一刀将你杀死,但没有刺杀成功。我即将死在你这狠毒人的刀下,是日月没长眼睛,还是前世的报应?我所不放心的是丈夫的去向,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死后谁能把我是怎么死的告诉他呢?多么无情的世界呀!最可怜的是我,从小双亲许配的夫妻只是徒有其名,未曾共枕同床。只模糊听说生父和同胞兄弟是炼马大人的亲戚,但既不知名字,也未见过面,多年苦苦思念。传说去年炼马家灭亡,其老少家臣均遇难身亡。如此无限悲伤,使我腰身瘦损衣带宽松,也未能父女相逢,却不幸与圆冢的野火一同灭亡,并且还得独自奔赴黄泉。这虽然是由于养父母的不仁不义,但同时也是因为你为虎作伥所致。我九世脱生也忘不了这深仇大恨,你早晚会得到报应的。痛恨别人,慨叹自己薄命,都是由于上述原因造成的。使我痛苦万分的是,我那狠心的养父、养母,和令我难以忘怀的犬冢。愿我的魂灵化作山脚下湖中的水鸟,瞬息飞到浒我告诉丈夫。我的命并不足惜,我所珍惜的是为了恩爱和节义,希望能再见到丈夫,知道生父的存亡。另外,难道在这深夜里,就没人过山来救我吗?神仙也不来搭救我吗?”她非常难过地述说着,从这脆弱的女人心中,倾吐出句句珠玉。
左母二郎打了个哈欠,擦擦挂在镊子上的胡须说:“唠叨了这么长时间,我听了十分钦佩。对父母是孝女,对信乃是节妇,可对我没什么好处。你之所以惜命是为了丈夫,这就更不能饶你的命了。即使是无辜杀生,也都是由于你的死心眼造成的。你看着很脆弱,生命力却还是很强的,要害处受了重伤,还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佩服,佩服!作为奖赏,我想请你回老家。出来!出来!”他把拿着的镊子急忙放在怀里,拔出地上插着的短刀,对她晃了一下,但又拿回来了。本想用这把沾了血的刀顺便结果她,但他又一想:“等一等,还是用滨路始终惦着的村雨为她引路吧,她一定很高兴。”奸笑着把短刀擦擦纳入鞘中带在腰上,又提着村雨刀走上前去说:“你等死吧!”滨路毫不惊慌,抬起头来说:“纵然死在仇人之手,用的也是丈夫的刀,这是我的宿愿,快快杀吧!左母二郎,你也和我一样,为期不远了。”左母二郎听了,圆瞪双眼说:“你这个可恨的女人,胡说些什么?”拉过来想结果她的性命,挥刀将待向她胸前刺去。这时不知是谁熟练地掷来一只袖箭将左母二郎的乳下刺穿。他要害处受了重伤,忍受不住,太刀落地,惨叫一声仰面跌倒。
说也奇怪,从坑旁突然出现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火定圆寂的寂寞道人肩柳,他和起初的打扮不同,到底是如何打扮的呢?但见:
身缠南蛮铁锁腹甲,无半点空隙,犹如蹲在网上的蜘蛛。上罩唐织彩色横条花纹宽袖短襟单褂,如同流着红叶的飞泉。腰挎朱鞘太刀,脚蹬厚底草鞋。系着太平金细密的护臂和十王头的护腿。深紫的圆腰带在臀后高高绾起。年纪很轻,约莫二十左右,眉清目秀,白脸朱唇,耳厚齿细。剃成半月形的前额,后边留着长长的乌发,青须衬着白脸。其心地是善是恶,其作为是正是邪,虽尚且难辨,从那与众不同的相貌看来,似非凡庸。
当下寂寞道人肩柳,环顾左右,缓步向前。这时左母二郎已经苏醒,见敌人靠近身前,拔出扎着的袖箭,拄着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迎上去还击。道人只是看着,并不惊慌,先暂且左右躲闪,与他周旋,突然扑过去,猛然夺取太刀,纵身一刀砍下,左母二郎一头栽倒。肩柳对他不屑一顾,却把频频升起水气的刀竖起来,目不转睛地从刀尖到护手仔细地看着,赞许道:“真是名不虚传的宝刀,拔出来刀光闪闪,滴水如露,奇哉!妙哉!宝刀所向之处,如同天空挂着彩虹,地下流淌着清泉。此刀有如丰城的三尺冰,吴宫的一函霜,实是稀世的至宝。神龙为之啸吟,鬼魅因而夜哭。今天不料得此名刀,岂不是实现复仇宿志的时机来到了吗?奇哉!奇哉!”他把刀从右手移到左手,然后又移回右手,久看不厌,赞叹不已。
这且按下不提。再说额藏,这天早晨别了信乃,虽是急忙赶路,然而心被后边扯着,行动迟缓,而且又时值盛夏,遇到有树荫处便在那里小憩,边歇边走。过了千住河已经日暮,路途很暗,他自以为不致迷路,便好歹摸着走,一直到了驹込村,才发觉路走错了。再返回去要多走路,于是就想横过本乡坂,从砾川走。又一想自己要弄点假伤,就莫如绕点路,还是等到月亮出来后回去好。心里这样盘算着,过了初更,越过圆冢山。在路上就听说有火定,火化坑还没熄灭,到达后,果然那里附近很亮。只见有一男一女浑身是血躺在那里,还有个手持白刃的歹徒,在旁边站着。额藏吃了一惊,心想,竟有这等事情!他就躲在松树荫下窥探动静。
这时,肩柳拿起刀鞘将刀纳入,跪在一动不动的滨路身旁,轻轻将她扶起,急忙取出药来给她填入口中,呼唤这个女子。药似乎起了作用,女子睁开眼睛看看,对这个陌生人的护理感到吃惊,使劲摆脱。但无论怎样挣扎,肩柳也不撒手,说:“因为还没告诉你其中的缘故和姓名,所以你疑惑我是仇人或是敌人,而使你吃惊害怕。你虽然受了重伤但不是要害,安静点,听我的话,就会好的。”滨路听了,长出一口气,看着他的脸问道:“那么说你是何人?”这个人也看着她叹息说:“我虽有顾虑不肯报名,但夜间深山无人,说出来也无妨。不料你我在此相遇。我是你的异母之兄犬山道松忠与,因故从去秋就变装改名,世人称为寂寞道人肩柳,被视作修验道(1)假行者,所到之处便表演火定,收敛愚民之钱作为军用,以给君父报仇。我的主君炼马平左卫门尉倍盛朝臣与丰岛、平冢的一族在池袋被击败。我父犬山贞与入道道策大人和其他老臣全都战死,陪主君共赴黄泉,炼马的宅邸被焚,无一人幸存。我也并非惜命,因未遇到可拼死的敌人,而奇迹般地杀离现场,遂打算尽复仇的大义。因此施展家传的隐身术,即隐形五遁中的第二法火遁,化装成修验道的行者,有时踏烈火以取得愚民的信仰,有时又用火定表示圆寂,以敛钱聚财,备作军用。看着像跳入火中,实未投火,似乎已全身烧毁,而是在火外隐身,此名之曰火遁。大约隐形有五法,第一是木遁,即倚在树上隐身而不显。第二是火遁,即遇火隐形,不为人所知。第三是土遁,即其足踏地时人即不见其形,入壁而没,入穴而隐,都是土遁的一种方法。第四是金遁,即通过金银铜铁等五金而隐其形。第五是水遁,即久在水中而不苦,仅得一勺水也能隐其形。这就叫作隐形五遁。原是张道陵的法术,在中国从汉末到现今的明朝,还有能擅此术者。在我朝于六条院的仁安年间(1166~1169),伊豆的修禅寺有一中国僧人独得木遁之术,后偷偷传给兵卫佐源赖朝。据说在石桥山兵败时,赖朝藏在一棵倒下的大树的树穴中脱离了虎口,就是运用了木遁之术。还有吉冈纪一法眼(2)曾得火遁之术,然而没有传授他人。源牛若丸(即源义经)偷阅其秘书,亦得火遁之术。在文治年间高馆城陷之日,义经已打得筋疲力尽,在城上放火自焚,逃去塞外,大概就是靠火遁之术。此后便没听说有传授此术者。独我家祖传火遁一书,然而书中的奇字隐语,无人晓得。我十五岁时开始阅读此书,略有领悟,从此不分日夜,诵读了三年,终于得到了它的奥秘。然而这个法术近似左道旁门的幻术,非勇士之所为。所以既未告诉父亲和传授别人,也未试过。今想杀君父的仇敌管领扇谷定正等,然而无有帮手。而收揽人心莫过于金钱,因此想用此虚幻的火遁之术,诡作火行火定欺骗愚民,在各处得些钱财后,便赶快离开那里。今年从下野,下总,到了武藏的丰岛。在那里用火定进行欺骗,虽然也得了一些钱,但仔细想想表面上似乎是为忠孝,而实际是做贼。即使得了很多资助,灭了敌人,做这等不道德之事,欺人掠物,也将留下莫大的污名。为干坏事而煞费心机,实在愚蠢,令人汗颜。于是回到隐居处,丢掉假发,恢复了原来的面貌,即使我一个人也要去刺杀定正。越过圆冢山时,见有行人争斗,想看看,便躲起来观看胜负。那同伙的三个恶棍被击毙,剩下的这个歹徒拐了个非常妖艳的女子,先用色情利欲进行逼迫,不从便乘怒将那个女子刺伤。这时通过窃听彼此的怒骂和哀鸣,才知道那女子是大冢的村长蟆六的养女现名叫滨路。心想:‘我有个异母的妹妹乳名叫正月。在她两岁、我六岁时,因如此这般缘故,和丰岛郡大冢村的村长蟆六订立了终生断绝关系的契约给他作养女。曾听父亲告诉过我,大概就是她吧。’怎能见死不救呢?便掷出一只袖箭,杀死了妹妹的仇人。适才听说你自幼已有了结发之夫,为他而守节,舍命痛骂仇人,同时又深深怀念亲生的父亲和同胞,这种心田既贞又孝。然而你未能遂心如愿,我虽在身边,却未能及时救你,以致发展到如此地步。这虽是天鉴地知的疏忽,然而无论善恶,恐怕都是轮回之所致,难逃的因果。虽然话长了,请你忍着点痛苦,好解除你的迷惑。你的母亲叫黑白,是我父之妾。我母叫阿是非,也是父亲的侧室,然而因产了男孩而成为嫡妻。父亲道策大人的内室虽早已去世,却未娶后妻。为了子孙后嗣,娶侧室婚配,过一二年亦未生子,又娶一妾。先来的侧室叫黑白,后来的是阿是非。当时我父曾戏对二妾说:‘汝等二人,谁生男儿谁就是我的后妻。’于是阿是非有孕,于长禄三年九月戊戌日产下男儿,那就是我。我生下来左肩头有个大瘤子,其状如松球,故叫道松。十五岁元服命名忠与。父亲的喜悦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如约将我母晋升为正妻。我出生后,黑白很妒忌,但未露声色。宽正三年春,她生了个女孩,因在早春临盆,所以这个女孩取名正月。正月就是妹妹你。黑白认为自己比阿是非早进门,她先生个男孩,我后生个女孩,还不如六日之菖蒲,十日之菊(3),感到实难忍受。于是便在宽正四年春末,趁我父作为炼马大人的使者去京都将军家请安之际,秘密与今坂锭庵医生合谋,将我母毒死,将我缢死。事后诡称我母子因得瘟疫暴卒,葬于菩提寺。那月下旬,我父在京都办完公务,归途中在旅店做了不少噩梦,因此每日心内焦急不安,昼夜兼程回到炼马。一问情况,妻和子骤亡,据说已有二十一二天。既吃惊又悲痛,次日诣寺,向坟上献香花。在临时殡葬处的地下,有小儿哭声,深感到震惊,便告知住持。召集人发掘一看,我已经苏醒,啼哭益甚。抱出来看看与以往无异,只在肩头的瘤子上部生了块黑痣,状似牡丹花。悲惨的是我母亲,已全部腐烂,毫无办法,就原样埋上了。父亲带着我先禀告主君,然后召集奴婢等,欲告之这件事。我那年六岁,奴婢等到齐后,对父亲讲:‘由于如此这般的原因,母亲死于非命,我也被合葬,仇人是黑白,帮凶是锭庵。’父亲听了,再度十分惊异,立即将黑白绑来,亲自审问。然而她总是辩解,就好似鬼迷心窍一般,怎能说实话?我虽是孩童,却控诉得清清楚楚,她终于无法抵赖,便低头认罪。于是我父又禀告主君,命人逮捕锭庵严加拷问,其供述与黑白无异。便将彼等一同绳之以法,斩首示众。然而父亲怒气未消,认为正月虽仅两岁,但其母大逆不道,非吾之子。便让某人领去,答应此人的请求,父亲与你终生脱离关系。为避免外传,就说是世人所忌讳的四十二岁的两岁之子。作为养育费给他永乐钱七贯。据说是由大冢的村长有个叫蟆六的收养去了。这是在我十二岁,正值母亲的七周年忌辰时,父亲才告诉我的。我仅六岁就揭发了黑白所干的坏事,但现在一点儿也不记得了。那时才知道母亲的横死,和关于你的一些事情,思念亲人不禁泫然泪下。我仔细想,两个母亲虽是怨家仇人,我和正月却是同父之子,虽被父亲抛弃,这个妹妹我岂能置之不顾?就默默记在心里,再没问父亲,父亲也没再提过你。岁月已久,好似全然忘记了,不期今宵在此相会。刚才我躲着窃听,知道你的心忠贞孝顺,不似生母。可是竟如此薄命,侍奉狠毒的养父母,怀念的丈夫也不得见面。身受残酷歹徒的逼迫,并因而被害。若以轮回解说,则必然说是身受生母黑白大逆不道的余殃。然而你是父亲之女,虽被豪夺而不受污,至死也不变节,直到现在还思念父母,其贞其孝没有徒劳,不意遇到为兄,立即杀了仇人。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生之薄命似乎是生母之故所致,来世以自身之功德定得佛果。你的孝心也无法向父亲禀告,他是炼马家的第一老臣,因后妻之横死自愧德薄,遂奏请主君削发为僧,但仍任家老之职,在去年池袋之战中发挥了重大作用,被管领定正的家臣灶门三宝平杀害,享年六十二岁。如我的复仇之志不成,则将死于仇人之手。因为暂且乔装为修验道的行者,又模仿隐世的乌发入道父亲的法名,叫作犬山道节忠与。无论杀了敌人,还是为敌人所杀,都将不久于人世。虽然有先有后,但终究是同归冥途,请在父亲的灵前为我赔罪,待我死后我们父子再见面。就以这些话作为我们这次见面的纪念吧!妹妹,妹妹!”他那亲切的解释,热情沉着的劝慰,既展现出勇士对负伤妹妹熟练护理的才干,同时又表达了无比勇猛之忠和诚挚骨肉之情。一番冗长的谈话,不觉十九日的月亮已经升起,代替野火分外明亮。夜已渐深,将近午夜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