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nbsp;叛军入城,她恋栈不去,为的就是当面问他这一句话。
她想知道,这纸檄文究竟是他心中所想,还是只是一个举兵的借口。
陆宴尘直起了身,抬头看向叶倾怀,一双黑眸如同万古长夜,深不见底:“陛下若是明君,又怎会有今日呢?自古以来,只有被推翻的昏君,没有被推翻的明君。”
他的话像是冬日里的一盆冷水,让叶倾怀冷得窒息。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若是朕说,朕不曾杀兄弑父矫托天诏,承天门之变也非朕的本意,先生可信朕?”
陆宴尘微微蹙了蹙眉,答道:“陛下,事已至此,微臣信不信陛下,又能如何?还请陛下怜惜万民,以一纸诏书,还天下太平。”
叶倾怀轻哂一声。
她一贯知道陆宴尘,他平生不愿扯谎,因此不能点头的时候,便总是避而不谈言之左右。他如此说,就是不信她。他是当真如他檄文中所写那般痛恨她,厌恶她。
叶倾怀轻叹口气,她一直想求一个答案,如今求到了,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无牵挂了。
她拿起陆宴尘一直捧着的草诏翻看起来,草诏上写着她德不配位,愿禅让于陆宴尘,望他善待百官与黎民。
“若朕如你所愿,退位让贤,传位给你,你准备如何处置朕?”
陆宴尘古水无波的眼中似乎亮了亮,道:“微臣会在宫中给陛下辟出一处,让陛下在此安度余生。”
“朕明白了。你想要的不仅是皇位,还想要这皇位来的名正言顺。”叶倾怀点了点头,“想得不错,若是没有朕这张罪己诏,你要重整朝政,清除旧臣,平定藩王,恐怕要多花不少时间。”
言罢,叶倾怀莞尔一笑,扬手将那纸草诏高高抛起,一挥剑,那本诏书被她在空中一斩为二。
她执剑而起的一刹,陆晏尘身后的兵士齐齐动作,对着叶倾怀刀剑相向,搭弓引箭。
只要叶倾怀对陆宴尘稍有不利,这些人就会立即让她人头落地。
“住手!”陆宴尘低喝一声,用眼神制止了身后的将军。
那将军吃了他一记眼刀,立即收了剑,守在一旁。他身后的士兵也随着他收了动作。
叶倾怀在心中慨叹:好一个令行禁止。
她收回目光,似乎有些欣慰地松了口气,旋即对陆宴尘笑道:“朕可不能让你如意,否则岂不是愧对了昏君之名。”
“陛下,刀剑无眼,切莫冲动。只要您退位让贤,从此不再踏出后宫一步,微臣愿以身家性命保您余生安稳。”陆宴尘有些谨慎地看着她手中的帝剑龙渊,声音竟有些慌乱。
那柄剑很沉,便是提在手里都觉吃力,叶倾怀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举起了这么重的剑来。
“看来在先生的剧本里,朕不仅要丢了祖宗的江山,还要做仇敌的禁脔啊。”叶倾怀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彷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
不想她这句打趣却让陆宴尘神色大变,他盯着叶倾怀,眼中似忧似喜,还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陆宴尘,你可知道朕平生最怕什么?朕不惧生死,也不在乎史官笔下的虚名。朕平生最怕的,是做一只笼中雀。”
叶倾怀转身缓行两步,背对着陆宴尘,抬头望向御座,道:“先生曾教过朕,我叶氏先祖的天下,是马背上得来的。叶氏子女,从来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倾怀不能赓续先祖遗志,却也不愿为叶氏门楣抹灰。”
叶倾怀突然抬手,龙渊剑切入她的颈间,她没有半分迟疑,干净利落地执剑一拉,血脉尽断,刀口处扬起三尺高的血雾。
“倾怀——”
陆宴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罕见的惊惧和焦虑。
叶倾怀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怀抱。
陆宴尘紧紧抱着她,一只手按在她的颈间,似乎想止住那些喷涌而出的鲜血。
“军医呢?陶二龙!去唤军医!快去!”他侧过头怒吼道。
叶倾怀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大厦倾颓的慌乱。
叶倾怀突然释怀了。有生之年能看到陆宴尘这样紧张自己,纵然他是别有所图,叶倾怀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盖好印玺的遗诏,笑道:“先生莫慌……你来之前,朕已立好了遗诏禅让,传位给你,六部旧臣看到这封遗诏,自会归顺于你。以后,天下和百姓,就托付给先生了……朕不是个好皇帝,让百姓受苦了,先生可不要再让他们失望了……”她将那封遗诏塞在陆宴尘怀里,握着他的手将那诏书紧紧攥在他手里,又用力推了一推,当真是托孤般的郑重。
叶倾怀的视野暗了下来,她看到陆宴尘的嘴一翕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她的耳中有尖锐的耳鸣响起。
听不清也罢,叶倾怀笑了笑,她对他已无所求,也不愿再听他说什么。
她在陆宴尘的怀中艰难地偏过头去,最后一眼望向了威严而冰冷的御座,呢喃道:“天家无父子,兄弟阋于墙。是啊,天家连亲情也无,我却还盼着先生予我真心。是我少不更事,可笑了……”
叶倾怀涣散的视野中,似乎看到了冬日阴沉的天空如同铅灰色的幕布,重重地压在宫城顶上,粒大的雪花缓缓飘落,仿若无声的尘埃漫天飘扬。
大景最后一任皇帝叶倾怀,就这样在她的老师陆宴尘的怀里又哭又笑地闭上了眼,结束了自己短暂而荒诞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