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物资短缺,买东西哪有那么容易,何况还是这种高效药,但是为了自己的儿子,纪如许不想放弃,买药不仅要靠关系,还得花钱,家里种的庄稼都是公家的,上面看得又紧,不可能拿去卖钱。
于是他就跟徐桂英商量着,把这段时间留着的鸡蛋拿到镇上卖,再将家里的积蓄凑一凑,看能不能给纪振松换点药。
一开始徐桂英是不太同意的,但是她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那么痛苦,一晚上没合眼,最后还是依了纪如许,又叮嘱他千万要小心,别被熟人撞见。
纪如许连声应好,趁着天色还早,提着篮子就出门了,过程虽说辛苦了些,结果却是令人欣慰的,很快他就从镇上拿回一盒阿司匹林,纪振松吃了一回药以后,当晚病情就有所好转,正在几人激动得快要落泪的时候,第二天早上家里来人了。
九岁的纪岩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幕,那些人一进门就找到了纪振松救命的药,说他们家这样的条件不可能买的到这种药,于是打着“清理资产阶级”的名号,把纪如许拖了出去,拷上枷锁,就因为有人举报他父亲去卖了一篮鸡蛋。
徐桂英扔下碗,跑过去求他们,说自己的丈夫是迫不得己的,说他们的儿子需要那些药,但是没有人听她的话,纪如许还是被押走了,徐桂英追着他们跑了一大段路,最后被棍棒打得走不动了,才被几个村民送到家里。
纪岩怔怔地看着跌碎在地上的瓷碗,还有纪振松沉睡的脸,在三伏天里,莫名感到一丝冷意——就在刚刚,他脑子里想做出无数个反应,双脚却犹如灌了铅一般。
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直觉这肯定不是好事,纪振松似乎被吵醒了,一睁眼就问他爸妈去了哪里,纪岩默默将手里的两片药拿出来,这是刚才倒出来准备叫哥哥起来吃的,没想到纪如许就被带走了,药也被拿走了,只剩下这两片。
然后,纪岩撒了他有记忆之后的第一个谎,“爸妈去田里干活了,他们说你吃了药,明天就会好的。”
纪振松相信了,吃了药之后他又睡了过去,这时候徐桂英才红着眼睛进来。
她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终于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哭了起来,无声的,压抑的流着眼泪——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如果她再倒下,这个家还怎么撑下去?
…………
到了半夜,纪如许才叫人押回来,并且告诉他们,自己的父亲第二天还要接受思想教育,从那时起,纪如许的身上就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伤痕,他被挂着牌子游街,谢罪,受人指责唾骂,一天比一天更严重,脊梁也越来越弯了。
纪岩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其他人被押在台上,面对着众人跪着,那双沧桑的眼睛想看他们,又透着怯懦,他怕拖累自己的家人,最后只得埋着头,任由他们侮辱打骂。
每个人都说他的父亲犯了错误,受这些罪都是应该的,纪岩能看到的,也只是母亲日渐枯槁的脸色,游街的时候,他们宛如行尸一般地走在人群后面,无声地喊着口号,心里的那句“放开他”早已说的麻木——如果他们不跟着讨伐父亲的罪行,就会被视为共犯。
为此,徐桂英不得不告诉自己的两个儿子,你们的父亲做错了,是个罪人,他们被命令不许给纪如许上药,不许给他煮饭,徐桂英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塞点吃的,趁着天黑去山上弄些草药,早起了又帮他擦掉,免得被人发现。
天气越来越热,纪如许的伤口溃烂发炎,身子一天比一天瘦,但是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纪振松是唯一一个不知情的,徐桂英怕大儿子会自责,事后并没有告诉他,就怕再搭上一条命。
后来,纪如许在一个夜晚,把一家人叫到身前,颤颤巍巍地说道,“桂英,我对不起你,我要先走一步了,咳咳……两个孩子……振松,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听你妈的话,还有纪岩,你……”
话还没说完,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抓着自己的喉咙,一瞬间口吐白沫,徐桂英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她拿起旁边扔着的空瓶子,扑过去抓着纪如许的身子,“你这个挨千刀的,谁许你死了……快来人啊,救命啊!!”
喝药的时候,纪如许在想什么呢?或许他在想,自己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了,这么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只会拖累自己的家人,又或许觉得自己无力继续撑下去了,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那时候死人太正常了,两个孩子把其他人叫过来的时候,纪如许的身子已经凉了,徐桂英抱着自己的丈夫,双眼空洞地坐在那,一动不动,似乎再也听不到这世界一丝声音。
嫁给纪如许之后,她一度以为自己拥有了属于她的归宿,也能想象着儿孙满堂,这才安心了几年,家里的老人相继去世,现在丈夫又喝了药,两个儿子,一个老实木讷,一个沉默寡言,而且年纪尚小,连个中用的都没有,纪如许怎么忍心她一个女人扛下这个担子?
后来纪岩不止一次的想,若是他的父亲坚持下去,也许还有转机,但是他长大了才明白,那时候父亲应该是很绝望的,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他说话,连他拼死救回来的大儿子,也只能冷眼看着他受辱,哪怕不是纪振松愿意的。
纪如许过世之后,纪岩很长时间都处于孤僻的状态,加上徐桂英心情不好,一来二去的就开始打自己的儿子,纪振松不懂得反抗,偶尔挨个一两下就过去了,纪岩却推开她就往外跑,有时候,他沿着大河跑了好远好远,都没有人追上来,他就在那喊几声,或者扔几个石子,发泄完了,等天黑再回去。
这样过了大半年之后,有一次,纪岩又来到河边捡石子,突然看到有颗石头在水面上飘了几下,然后才没入水中,他转过身,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大伯。
秦文钟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孩,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心里有什么烦恼吗?”
第443章四四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看到秦文钟的那一刻,纪岩觉得有些丢脸,摇摇头退了几步,转身就走,年少的时候,他还不懂得换位思考,只是觉得那时候父亲可怜,可敬,又有些可恨,他不理解为什么父亲要狠心地抛下他们。
但是这些他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口,纪振松木讷,徐桂英对他们动则打骂,更别说交心了。
从冬天到春天,树木枯了又绿,河水结了冰又化开,纪岩慢慢跟秦文钟熟悉起来,他发现这个人也会被那些人带去审查,但是回来的时候却跟没事人一样,仍旧笑的一脸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