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昆明。
她从舷窗俯瞰古城,蓝汪汪的滇池,绿郁郁的西山龙门,古老的房舍建筑,静的田野村庄……小了,模糊了,朦胧飘逸的云雾将她曾经稔熟的一切淡化了。倏地,几天来急切赴沪的幸福感消失殆尽,原来,她对昆明难舍难分!
昆明,她人生岁月的黄金段留在了那里,少妇的最旖旎的梦失落在那里。在那里,她有了女性独立的职业,与中国上层建筑的男性比肩而立;在那里,她真正地尝到了爱的朦胧,爱的艰难与爱的炽烈,是这样地意乱情迷!
而她能带走的,却只是那堵冷硬粗糙的无形的墙!
离别的前夜,编辑室的同事们为她饯行,一位同事借着酒意大声叹息:“陈香梅———你是一个智慧又漂亮的20岁的中国女子,要别叫一个美国老男人给糟蹋了,哪怕他是英雄,你别,别轻易跨出这一步!”
她真想将一杯绍兴老酒泼向他脸上,可是她不能,况且,他说的是真心话。大冯他们不再说什么,但他们的眼神说出了同样的话。
理解她、支持她的只有方丹,但满有叛逆精神的方丹也掰着指头数说着种种障碍:“种族不同,国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年龄相差三十多,他还有妻室儿女!我的天,你们之间只有一点相同———都在爱着。”
有了爱,还不够?
方丹说:“不够。还要缘。如若你们不再相遇,就是无缘。就像你与毕尔。”
她飞离昆明,是无缘的下兆?
她双眉紧蹙,面对一个个解不开理不清的情结。
邻座的是位陆军准将,关切地问道:“怎么,你晕机?”
“哦,不,一点也不。”如果她晕机,今后的岁月,将要跟翻译舒伯炎上样一样遭活罪呢。跟着陈纳德,哪能不飞?她打了个激灵:思绪为什么总也离不开陈纳德?
黄头发的准将却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大谈他的加尔各答见闻及在那结识的许许多多女朋友,他刚到中国,而陈香梅成了他自以为的第一个中国女友。
陈香梅无心无肝地听着,就让聒噪驱赶寂寞和忧烦吧。
天刚黑时,飞机抵达上海高空。从舷窗往下看,她的眼亮了,好一片灯的海洋,高高低低,花花绿绿;飞机在高空盘旋,灯海便像在微微地起伏荡漾。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是一座华美又奇幻的魔都!不同于她刚离开的昆明,也不同于她儿时依恋的北平,就是香港,也没有它魔幻,然而,她喜欢。
准将俯峰她的耳畔:“嗨,东方的纽约!”
整个长途飞行,她只听清了他这一句。
飞机在江湾机场安全着陆。
准将很诧异:这么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孩孤身旅行到上海,竟没有一个人接站!
陈香梅想:少见多怪!我还没告诉你流亡几千里的经历呢。
唠叨的准将又展现出骑士风度,无论如何请她坐上接她的吉普车,将她送去她的外公家。
能找到外公的家吗?
她一路忐忑不安。
在静安寺路与西摩路交界处,一幢旧式的三层楼的·堂房子的门楣上,钉着的蓝底白字的门牌上,写着的正是外公的地址!
她紧张地向楼下住户打听廖凤书老先生时,二楼楼口探出了李妈的身影,李妈像发现了火烧屋似地狂喊:“二小姐———老爷———老太太———二小姐来啦”
陈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样奔上二楼的!她软瘫地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喘着气,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昏黄的的电灯光和各家做晚饭的烟火气将一切都朦胧恍惚了,昏暗的荒凉的梦中又分明响着锅盆碗盏的碰撞声!
这就是外公的家?古都巨宅已繁华事散!
外公外婆从里屋出来了,是激动还是衰老,他们的步履颤颤巍巍的。
她张开嘴,却喊不出。
外公张开双臂:“哦,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