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叹了口气:“生命真是美丽呵。还是让它们长在山坡上吧”
直到天黑尽了,她才乘公共汽车回到家中。
四个妹妹很乖,已围坐在方桌旁做功课,李妈忙迎上前:“二小姐,太太没事吧?”
四个妹妹也停了笔,仰脸紧张地看着她。
她居然能很平静地说:“没事。妈只不过是检查身体,几天后就回家的。”
静默。紧张的气氛松弛不了。
只有香桃可怜巴巴地发问:“二姐,几天是几天呀?”
她回答不了,只有哽哽地说:“几天……就是几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妈跟了进来,问她吃了饭没有?问她明天买什么小菜?又说裁缝要来收工钱了。她愣住了。她就这样接过了陈家的担子?她还只有14岁呵。她猛扑在李妈的肩头,却又只敢小声啜泣,不能吓着妹妹们。
李妈只得劝慰说:“不会有事的。二小姐,太太是好人,老天会保佑的,人呀,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个病痛?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六姊妹可怎么办呵?”
李妈拉拉杂杂的话语只能徒添烦乱。
怎么办?路得靠自己走。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整整半年,母亲没有出院,没有归家。
每天下午放学,不论是晴是雨,香梅背着书包赶往医院。她在病房做功课,跟母亲谈家事,为母亲端茶递水。护士说,小姐,你揿铃我们会来做的。哦,不要,她得亲手为母亲多做点什么。相处日子不多了的紧迫和恐惧压迫着她,在搀扶母亲散步、帮助母亲梳头时她常常泪流满面。母亲比平素更爱整洁更爱美也更宽容。母亲已许久不照镜子了,她只是常问香梅:“我的头发不乱吧?”“这件旗袍腰身是不是太大了?”香梅望着骨瘦如柴的母亲,无言以答。
母女俩的话题少不了回忆往事。母亲怀念外公外婆,怀念和三姨一块留学欧美的日子;母亲也惦念祖母二婆,偶尔说到父亲,但只有一两句,就都打住了。写过多少封信寄往新墨西哥州,可望穿秋水,就是不见陈应荣归家!
夕阳西下,香梅扶着母亲从小花园回病房,母亲却恋恋不舍望着夕阳说:“一个人的出身和成就,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把握人生的真义。”
母亲是在感叹自己的人生还是告诫女儿直面未来的人生呢?
逝水流年已经把母亲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都带走了,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死去!
主治大夫———母亲的远房表亲将她唤到办公室,他拧着眉头:“你们家怎么就你这么一个小孩天天往医院跑?你父亲呢?你母亲都病成这样了。”
她的脸涨得血红,她结结巴巴解释,她的17岁的姐姐是护士学校的寄宿生,那边管理非常严格,无法请假;她的父亲在新墨西哥州任总领事,政府规定,战时不能回家探亲。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编造出了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为父亲辩护?也许人总是充满了虚荣心?也许血总归浓于水?
主治大夫的眉头拧得更紧,忧郁的眼光看住了她:“你知道吗?你母亲得的是子宫癌,是晚期,已经扩散了。”
她的脸唰地惨白了。她不知道什么见鬼的子宫癌!在生理知识方面,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宫,当是生命胚胎生长的摇篮,上天为什么要用这种病来折磨母亲呢?是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手术费医疗费源于何处?你能代表家属签字么?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是一个14岁的女孩。
主治大夫的大手轻拍着她的肩头:“孩子,我会尽力的。但是,人,有时不得不听从上帝的安排。”这时,他不是大夫,而是她的表表舅。她真希望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可泪水救不了母亲。
初夏时,母亲再也起不了床。母亲全身疼痛,得注射吗啡才能安睡一阵。香梅不知该怎么帮助母亲,她只有握住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而她的小手也在痉挛。母亲在病痛中受着折磨,她在恐怖中受着煎熬。
永远的憾(14)
每天放学后,她便孤独地赶路,无论晴雨。夏日雨中,路畔山坡的野草野花疯狂般生长,万紫千红于无涯的苍绿中。她却只觉得闹腾腾又毒辣辣,它们在炫耀生命的繁茂和强悍,而她的母亲却正在慢慢地死去!谁来帮帮我?她的心发出呐喊。她知道,战局越来越紧张。1938年12月8日,汪精卫公开叛国投敌后,日本即对中国大后方的都市进行狂轰滥炸,藉以全力摧毁抵抗的后方。陪都重庆,1939年就遭日机轰炸34次,轰炸引起的大火,竟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1940年春,德国纳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北欧、横扫西欧;6月,巴黎沦陷;7月,英国人向日本妥协,封闭了香港边界和缅甸到云南昆明的公路,也就是封闭了中国西边最后一条陆上供应线路,这是20万中国同胞用手一锹一锹开出来的公路呵。这一切助长了日本强盗南进中国的侵略计划。就在这愈来愈紧迫的形势中,她们原在香港的亲戚,有的去了美国,有的迁到重庆或昆明。留港的远亲,只不过带着鲜花和补品,礼节性地看看母亲而已。广州祖母病重,三叔无法分身。苍天!自顾不暇,安及他人?有时,脑海中会闪现她并不喜欢的二叔婆的身影,如若二叔婆这时在香港,哪怕她只到医院来颐指气使一通,她也会感到有所依傍,不至于无依无靠呵。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赶路。眼前常常出现可怖的一幕:推开病房门,一张白床单隔绝了一切,母亲已离开了人间!她总是大汗淋淋地冲进病房,总是牙齿打战地喊一声:“妈———”而母亲惨白的脸上仍清澈漆黑的眸子每每此时,总凝眸门口———母亲总在等她!
啊,只要母亲还活着,她愿意永远永远孤独地赶路。母亲,是人生孤旅的一盏灯,即便这盏灯只剩下微弱的亮光,可仍是灯。
放暑假了。去医院的路上多了静宜。
姊妹俩相依相伴,可也常有争执,为了父亲。
“姐,父亲为什么还不回来?大夫问我,先生问我,我问谁?”
“香梅,爹地肯定有他的难处,有不得已的苦衷,要不,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不要听,什么难处?苦衷?他为什么不想想母亲的难处?苦衷?难道母亲不是他的妻子?我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香梅,你疯了,不许你这样说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