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倘若说出来,秋葵自不肯服气。即便是不曾说——即便只是一念闪过——也足以令他心头一怕,竟至这样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按在此间,仿佛倘若不这样,她便真要立时陷去险境。
秋葵不知他的心思,慌忙中只看到他这么近的一双眼,那迷离离的失真感令她忆起先前他半昏半醒之中在自己耳上的轻轻一抚。她想起那对分明不该是送给自己的珠珥——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将她错作了别人?
一股莫名的烦乱令她胸口一堵,不管不顾将手强挣出他的掌心。沈凤鸣原本已是中毒无力,那手指又是灼痛,如何真束得住她。秋葵得以缩了手,整个身体立时防备至极地蜷起,那手甚至藏进了膝弯里。
“沈凤鸣,”她认真却又小心地瞥着他,“若你真想赢下云梦,就……就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实不想这种时候还要……还要与你讲这些,我们本就没多少时间!”
沈凤鸣面上苦笑,手臂却反而不客气伸出,径然将她自背至肩轻易向自己一勾。秋葵蜷起几分是防得他再来拉手摸脸,哪里料得他忽将她整个搂了去,那双手藏得太里,根本来不及推拒,猝不及防之下“咚”的一声撞在他身上,此时再伸出一只手来想推,竟展不开了臂肘。
这一回动静比碰一碰手背更大了不少,欧阳信与石志坚是瞧见了,却也识趣,立时转回身去专心划桨,再不转过来。“沈凤鸣!”秋葵气极叫起来。“你这……”
“你说得没错,我们本就没多少时间。”沈凤鸣喟然叹道,“我快要死了,抱你这片刻也不行?”
秋葵还有几声“奸贼、小人、恶徒”没有骂出口来,听他这一句言语心中猛地一颤,气势便消了大半。她忽然想起上一次——他也是那般说着话,便消失了清醒。这一次——会比上一次久些吗?
她一时没有再动。她不是不能忍受他如此——不是不能在他最后的片刻借他这一些他想要的亲近。一切耿耿只是源于那对突然闯进脑海不肯离去的珠珥——她不甘于这样借得不明不白。
“那双耳环,是谁的?”她也不知自己在这“没多少时间”里为何会忽然这样无忌地开口问出这句话来。也许是已不在乎——反正他命不久长,自己也不必再矜持什么;也许是真的害怕——如若他死去,她就永远也得不到了答案。
沈凤鸣显然没跟上她的心思,愣了一愣方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回答我!”
“是你的啊。”沈凤鸣道,“我送给你了,不就是你的?”
“可那分明是旧物。”秋葵道,“不是有人戴过的,就是你送过了旁人,旁人不要的,是不是?”
沈凤鸣却笑了。“我先与你保证,在你之前,既没有人戴过了它,我也没拿去送过了旁人——你别嫌弃旧物,旧物自有新物不及之处,只是这旧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改天与你说可好?”
“改天?”秋葵口中嘀咕,下半句自是不肯让沈凤鸣听清——“你不是说你‘快要死了’?”
耳上一温,沈凤鸣的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挲动着她的耳垂。“眼下我们还有半刻钟,”他目光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湘水战场,“我说点更紧要的事情。”
秋葵被他摸得有几分不自在,却也只得忍了先问:“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想学五十弦琴的《神梦》么?”沈凤鸣笑笑道,“我现在教你。”
“现在?”秋葵惊讶。莫说这半刻钟光景不可能来得及,此地连具琴都没有,要怎样教法?再者,就算——就算以后真的再无机会,《神梦》又能算得上什么“更紧要的事”,哪怕真的就此失传,也不过就是留几分遗憾,她倒宁愿他把那些旧事先说。
可惜沈凤鸣已经顾自道:“你知不知道五十弦琴的《神梦》与你现在所会的《神梦》有何不同?又知不知道你师父当年为什么一直那么想得回五十弦《神梦》的琴谱?”
秋葵只能摇头。这般一摇,才意识到还被迫靠在他肩上,她立时停了动作,改为开口:“不知道。”
沈凤鸣依旧抚着她的耳朵,“从常人的听觉而论,二十五弦的《神梦》已经足够复杂,再往上也听不出区别;即使以深谙乐音者之耳力来分辨,五十弦比二十五弦也只是百尺竿头之外,其优美繁复固是有过之,所差却其实不大,远不及奏琴者所下功夫的差别之万一。但是——五十弦《神梦》对泠音一支的意义却非比寻常,因为以它的宽广所能蕴含的魔音,是其它曲子都做不到的。”
“所以呢?”
“你从小就练琴,现在魔音的功夫定胜过了我,但你——甚至你师父——哪怕功力再是深厚,也从来只能在一段曲调之中用出一种魔音,比如疗伤便只能是疗伤,催眠便只能是催眠,若要控制蛊虫便无法伤人——可以做到的极致,也不过是快速变换魔音幻术的诸类效果,却不能够在同一时刻、从同一音节之中,发出两种或者更多的幻术。这一是因为你们泠音一支的武学一直都是这么传下来的,二是因为——魔音太过耗费音色,除非对它的驾驭已臻了化境,否则,还真的难以在寻常的曲子里做到一音二幻。但就算是臻了化境的,起初也必须从一首极为复杂的曲谱开始练习,慢慢方能化繁为简。那首最为繁复的曲子,自然也就成为魔音之学有所跃升的必经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