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宁奎朝边让了让。
宋庚石也从铺上爬上来,纸笔已在手中。他走到桌旁,欲寻个坐处。吕宁奎和李海仓一动不动,不知谁“哼”了声。他退回床边,四下看看,把倒地下的一张方凳提到墙角,就用它当桌,蹲在地下写。写几个字,他拿起纸,借着远处的灯光看一看,又埋头写。忽一声闷响,凳子翻了,他膝盖跪到地下,爬起来之前他先回头张望,见到两双怒目。他从地下拣起滚得老远的笔,软软地爬上床去。他躲在蚊帐里写。
墙上扬声器传出起床号。南琥珀将一只脚高高翘起,猛敲一下铺板:“起床!”
班里人昏昏地集合完毕,见宋庚石老不出来。南琥珀跑回屋。一头钻进宋庚石蚊帐:“怎么啦?”
宋庚石面无人色,额头一片细汗。战战地道:“我完了……”
“听我说:出去就是出去了。不出去就老也出不去。”
宋庚石两眼紧闭不语。
南琥珀又道:“我一辈子求过准?今天我求你啦,起来吧。你要想让人觉得你干净,你就得大胆出去。”
宋庚石目光直直的坐起来,又欲倒。南琥珐朝他肩头击一掌,不容他倒。低而狠地喝道:“快。腰带,军帽,解放鞋!”
宋庚石出门,头都不抬地拱入队列,两旁立即往边上靠靠。
南琥珀拿眼一个个逼过去,他逼到谁,谁就不动。他吼道:“垮啦?”
全体陡然长了精神。
“向右转,跑步走!”
南琥珀率班跑了一圈,待步伐协调有力后,再带入连部操场。
全连成三列横队,占据操场顶线中段。帽檐阴影下一双双眼,齐射向入场的一班。指导员站在操场中央——平时是值星排长的位置,极慢地、几乎看不出来地侧过身体。
南琥珀听到身后唉地一响,扭头看,宋庚石面朝下摔倒在地,军帽也磕掉了,两腿还在蹬动,蹬出一阵阵小尘土,仿佛还在跑步。后面人被他绊个趔趄,头竟撞上前面人的腰。队列整个乱了,有人想扶宋庚石。
南琥珀大喝:“立定。”
班里人立刻垂手站定。
南琥珀用标准姿态不慌不忙地跑到宋庚石旁边,威严地道:“起来,起来!”他确信,宋庚石会遵循自己的命令挣扎起来,再站入队列,但是宋庚石两腿停止蹬动。南琥珀俯身细看,才知他已昏过去了。
十一
南琥珀坐在地堡顶上,把自己的耻辱一件件细细想来。羞恼了,就再想一遍。夜已深,他没带枪,他头一回感到徒手比执枪胆子更为硬大。他盯住黑暗,敌岛就在那里,司马戍就在那里,蓄积着力量呐,好张开巨翼扑来!他等着。连长、指导员、排长、全班,都被司马戍剁了一遍,嚼了一遍,又吐掉了。独独剩下他,象给扔开了,象不屑一顾。而他,本该第一个受击。这种不公,又是一桩大耻大辱。他料定司马戍把自己放在最后,必有极狠的一招。来吧,他已经扔开了枪,解下了腰带,松开了两个衣钮。海风透身而过,跟着海风一起来呵,老子等着哪!他早已适应了黑暗,看透了人心中的怯怯一角,知道自己最易受击的凸露着血脉的那一处,因此反倒激起他极大渴望:让你攻,让你攻,你快攻呵!他候地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一位勇士被全身缚定,敌手对他射来最后一箭,他无处躲让,便猛地用牙咬住。他不能说话,他叼着箭头微笑了。是呵,你要么微笑,要么被利箭刺穿喉咙,但是你无法还击。
他深深感到真的勇士总是悲壮的。
他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司马戍小时候,会是一样的纯真、可爱、渴望成为英雄吧?一定共同唱过一支歌,嘴角沾着饼干渣,僻僻叭叭拍小手儿……
大海和夜,都是那么深。
来了。一片极其沉重的音乐,缓慢地碾压过来。接着又轻盈上升、扑跃,后又猛地从空中掉下,落人大海,乐潮陡涨,庄严地摇晃着,步步逼近。
南琥珀恍惚觉得听过这首乐曲,并在心胸储藏了许久。
司马戍在乐曲中开口了,同时,乐曲淡弱,并不消失,只伏在声下。
“班长请注意,班长请注意: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我想和你说的话实在太多,我决定用这首著名音乐来开始。你曾经听过它,喜爱它。我把它做为礼物送给你。这首乐曲在大陆早就听不到了。在这里,我意外地在广播中听到了它。我当即请求把它播送给你,最后,顾问先生同意了我的请求。(美国佬厉害。)你现在所听到的,是台湾空军广播电台专门为你播放的,它是俄国柴可夫斯基的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它在倾泻,我们共同的心情……”
音乐复起。哦,悲怆。
南琥珀想起来了。那是个雨夜,他和许多人到厦门火车站接新兵。就在站台上,他接过司马戍背包,随口问:“什么名字?”他警惕地反问:“你哪?”南琥珀有些恼火,有这样和老兵说话的吗?他懒得看他。他们披上雨衣,跟着队伍走。不料误入一条小巷,他俩踩着雨水泼刺拨刺跑,都以为能穿越小巷插上公路。后来,巷灯没有了,小巷还在延伸。南琥珀决定不回头,偏从黑暗里走出去。当他们走到一幢旧式小楼下,忽然听到里面传出音乐声。南琥珀吃惊道:“瞧这曲子跳得多凶!”司马戍听听道:“它叫《悲怆》……我妈是搞音乐的。”停片刻,又靠近南琥珀,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叫司马戍。”南琥珀点点头:喂,它叫《悲怆》,他叫司马戍。……司马戍还靠在南琥珀身边,似在等待什么。很久以后,南琥珀才想起,他是等待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但是当时南琥珀根本没意识到。音乐忽然中断。司马戍道:“走吧。人家偷偷听,被我们打断了。”南琥珀道:“再等等。”他们在黑暗中,在雨丝中站许久,再也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