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总算是一个可以令人安慰的消息,然而太傅怒气不平,还是麻烦。师弟兄俩商量着,下一个步骤该当如何?
“府里我已托了人在那里,若有消息,立刻会来通知。”唐安停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想请你再辛苦一趟,到阳虚去面见老师,把这里的情形,细细一说,看老师是何主张?倘或见机,到临淄来替太傅陪个罪,一天阴霾,都可消除。”
“你不是说,太傅颇为负气,这样就是老师来了,也不见得有用。何况,老师的脾气,宁折不弯,你是知道的。”
唐安默然。好久才说:“我怕的是不早告诉老师,将来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老师会怪你我耽误了事机。”
“若有必要,我自然不惮此行。只是——”宋邑很谨慎地说:“凡事要谋定后动。像上次一样,一方面说是远游河朔,一方面又托阳虚侯作书请托,明明见得远游的话是撒谎,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对!”唐安深深点头:“对!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不劝老师来,一来,恰好自投罗网。”
“我看,也不必急在一两天。太傅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得要弄个明白。否则,告诉了老师,只是让他着急,于事无补。”
唐安同意了他的见解,静待事态演变。为了打听消息,不是他轮班待命的日子,也到府里去坐着。他的人缘不坏,加以侍医的身分,上上下下都有求教他的日子,所以要打听一点什么,比别人方便得多。治粟内史复命的经过,唐安在第二天就知道了,据说太傅听取了报告,并未作何表示,以后一直也没有听见他提及此事。多半是一场虚惊!唐安这样在想。
然后有一天,太傅的一个侍从,特地来觅唐安,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太傅昨夜读了好半天的《九章之律》,不住在说:不相信找不到一条律来治他的罪!这个‘他’,怕是指的仓公。”
“喔!”唐安定一定神,问道:“你看太傅,在《九章之律》中,注意的是哪一律?可是《户律》?”
“这倒不知道了。”
“承蒙关爱,心感万分!”唐安深深一拜:“还要请你多费心,有什么消息,多随时赐告。”
那侍从是个忠厚明理的人,他表示钦佩仓公的正直清廉,也不以太傅的负气迁怒为然,所以满口应承,倘有任何不利淳于意的消息,一定用最快速的方法通知唐安。同时建议,最好先把《九章之律》细细研究一番,看看有什么罪名加得到淳于意身上的,可以事先防备。
《九章之律》出自已故的相国萧何的手笔。四十年前,群雄争霸,高祖先破咸阳。从龙将士,争着接收秦国的金帛财物,只有萧何接管了秦国丞相府所藏的图籍文书,特别珍视天下的户籍和历年的法令。秦法多如牛毛,苛于猛虎,于是萧何建议高祖,召集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束缚一解,关中欢声雷动,为高祖争取了广大的民心,这就是萧何从龙入关的第一功。
到定国以后,三章的约法自然不够用了。萧何把收自秦丞相府的列国成文法典:韩国的《刑符》、楚国的《宪令》、魏国的《法经》等等,取来逐部研读。发觉李俚所用的《法经》,集列国刑典的大成,相当完备,于是以《法经》六篇为根据,参照秦国的律法。斟酌当时需要,制订了一部法律,分为盗律、贼律、国律、押律、杂律、具律、厩律、兴律、户律,共计九篇,称《九章之律》。
不过,“九章之律”,若非司法的吏,不容易作正确的解释,加以还有天子随时所下,补律法不足的“令”,要合在一起看,才能明白究竟。这些工作,都不是作医士的唐安和宋邑所能担负的,他们会合在一起,一连三天,每天由清晨到深宵,读律读得头昏脑胀,依然不得要领,只好废然罢手。
再下一天该当唐安的番期。一早到府,就有同僚告诉他说,这两天齐王的病势,越发不好,气喘和头昏都已加剧,夜眠不安,倦怠易怒,而且口渴尿多,身上无故作痒。
“这不是‘消渴病’的征象么?”唐安讶然相问。
“正是这话。”那位姓刘的侍医放低了声音说:“病势是火上加油,就令师来了,也是无可措手。为了不叫王太后和太傅着急,不宜说破。”
讳疾忌医,尚且不可,而讳疾又出于行医的人,更为荒唐。唐安心里大不以为然,但做了几年的侍医,已深知官场中取巧敷衍,随众浮沉,是所谓明哲保身之道。倘或多事,不但见忌于长官僚属,而且做对了无功、做错了有罪,则又何苦如此?这样想着,唐安一狠心,不肯发什么议论了。
到了近午,齐王召医。唐安随了资深侍医,一起进入便殿。殿中重帷低垂,密不通风,四角燃着来自南粤粗如儿臂的蜜烛,殿中一个极大的兽炉,炽炭日起青焰。仲冬的天气,叫唐安热得出汗。
而十七岁的齐王,却还披着狐裘。他的身子胖得像座小山,脸红如火,厚厚的嘴唇大张着在喘气,喉间“呼噜,呼噜”的疾,听着就像有人在抽风箱。
于是行过了礼,资深侍医上前请脉,唐安执着手烛侍在一旁。细辨齐王的气色,又请齐王伸出舌头来,舌大而干,鲜红如火,毫无可疑的,是消渴病的征象。
“请问饮食如何?”资深侍医恭谨地发问。
“食量甚好。”纱帷后面,影绰绰一个丽人代为回答。唐安知道那是齐王的生母,齐哀王刘襄的宠妾黄姬。
“还以节食为宜。少食肉,不可饮酒。”
“酒倒来饮,少食肉却为难。你看他如此壮硕,无肉不饱。”
虚胖说成壮硕,唐安忍不住插了句嘴:“过肥非福!”
话刚出口,资深侍医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帷后传出不悦的声音:“是唐安在说话吗?”
“臣在。”唐安躬身回答。
“唐安,说你是淳于意的学生。可有这话?”
“是”你老师为何托词不至?却叫阳虚侯作书说情。“黄姬冷笑一声:”哼!好意征辟,原是看重他的意思。他那等行径,竟似我齐国要拘他似的。如此不识好歹,真是可笑之至。“
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尖刻。外有太傅,内有黄姬,都是这样的反感。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