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如鸡啄碎米,说他们实在不晓得,不知不罪,才算没事。从此以后,只要看到有外地游客来游览,都有一个出家人跟在后头。戴大爷看看鼓皮,绷得好好的,晓得时迁已经换了地方了。在翠云楼各处转了一圈,还是找不到时二爷,只好先回吴四房客栈。
戴大爷回到吴四房客栈,小二过来了:“刘爷啊,你到街上去看过啦?”“看过了。”“我说的不假吧,街上挂的那个图像跟你那位做眼线的朋友可像啊?”“不错,我猛一冲看是有点像,但仔细看下来也不完全像。世上同模同样的人多哩,管他哩!”“对对对,犯不着多管这些闲事。嗯,你老人家可曾吃过晚饭?”“没有。”“这么说,我就拿酒肴给你吃咧?”“好的。”小二把酒肴拿得来。戴大爷吃过了之后,留了点薄饼,还留了点酒菜。“小二,这些你不要收。”“不收做什么?”“我现在不知道怎么搞的,得了个新毛病?”“哦,你老人家得了个什么毛病。”“得了个饥饿病。”“噢,就是心里头潮人,潮得难过?”“对了,特别是睡到夜里,我这个肚里经常饿得睡不着觉。”“这是一种病哎!你不治吗?”“怎么没有治?先生说我大概在外头办案子多了,饱一顿,饿一顿,这个肚里受了伤了。他说,你这种潮病没有其他好办法治,如果你心里觉得饿了,你就吃;吃下去就不难过了。”“噢噢,这么说,这些就摆在这块了。你心里一觉得潮人你就吃,免得再喊我费事了。”“好。你就去睡觉吧。”“噢。”“小二去睡觉了。戴大爷可是有什么饥饿病?孙子才有这种病哩!他把这些吃的东西留下来,是准备时迁万一来找他,到时候可以让他饱餐一顿。
戴大爷把角门关闩,房门虚掩着,收拾收拾,把灯一吹,就上床睡觉了。你这个戴宗嘛,既然准备时迁来,你就应该和衣而睡,灯也不要熄。戴宗是什么想法呢?把灯吹熄掉了好,一是免得前头小二生疑:你这个人半夜三更把灯点着做什么?二是晓得时迁的一双眼睛是夜行眼,越黑越看得清楚。所以他特为把灯吹熄掉了。戴宗睡觉还有个习惯,什么习惯呢?他欢喜把周身脱光了睡。这当然不仅是戴宗有这个习惯,听说北方人都有这个习惯,把衣裳脱光了,唾得才舒服哩!戴大爷上了床,把被子朝起一盖,一刻儿工夫就睡着了。哪晓得到了二更天之后,戴大爷正睡得棕子香①,时二爷到了。
时二爷在二更天之前无论如何不敢出来,非等到二更天之后,家家都睡了,他才敢出来。二更天之后,时二爷从匾后下来,离开翠云楼,一脚先到吴四房客栈的斜对过。斜对过有一家卖水的茶炉子。这家茶炉子的石板门外有个砖头台子,晚上收市就把石板门朝起一上,白天把石板门一开,前来冲茶冲水的人,就把水銚子、茶壶蹾在外头砖头台上,老板就在里头用舀子把开水舀到人家茶壶、水铫子里头。舀水的时候不无都要泼出点水来,泼出来的水就顺着砖头台子往下滴,滴啊滴的,晚上西北风一吹,冻铃铛子②就挂起来了;水不断地滴,西北风不断地吹,冻铃铛子就越挂越长,越挂越粗。时二爷这一刻不怕冷,到了砖头台子面前,手一抬,咋!扳了一根粗冻铃铛子,把它拿在手上,噗!一个纵步,上了屋,到了吴四房后进的屋脊上,看看底下漆黑,一个猫儿落地,朝院落里头一落,入神一听,只听见上首房间里“啊——呼……”鼾呼浓厚。晓得戴大爷已经睡着了。好哩,你睡啊,马上不把你的痧吓出来,我就不叫个时迁!时二爷轻轻地把房门推开了一点点,身子一偏,进来了。再一望,桌上有酒肴,还有薄饼,晓得这是戴大爷代他准备的。房里没有点灯,他怎么看得见的?我上文就交代了,他是天生的一双夜行眼,越黑越看得清楚,不要说这么些东西摆在桌上,地下爬一个蚂蚁,是公是母,他都能看得出来。时二爷这一刻肚里实在饿了,可怜这一向时白天只能吃点个零食填填饥,晚上才能出来找点个饭菜吃吃。有时候找到,有时还找不到。这时候看见桌上有这么些好吃的东西,还客气吗?连招呼都不要打,坐下来一阵狼吞虎咽,先把肚子吃饱了。吃过之后,用袖子把嘴抹抹,手在身上擦擦。他是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只要嘴里有得吃,身上再怎么脏也无关紧要。时二爷把帐门子一打,朝床上一望,看见戴大爷身子旁着睡在床上,鼾呼浓厚。时二爷轻手轻脚,啡!就把冻铃铛子朝被窝里一揣。戴大爷正睡得着呼呼的,忽然有件冰冷的东西朝热身子上一靠,“咦?”吓了一大跳。戴大爷心里有话:什么玩艺头啊?小二说后头不大干净,有鬼,难道真的有鬼啊?心里并且有点不祛疑了,汗毛都吓得竖起来了。时迁接着又把手伸到他被窝里头,在他腿上摘了几根汗毛。“哎唷!”戴宗心里有话:可要死啊!真来摘汗毛啦!咦,又是一根!咦喂,咦喂,这个鬼儿魅子啊不欢喜旁的,专门欢喜摘人腿上的汗毛子,这倒是个怪事哩!时迁接着又把自己的倒八字胡子在戴大爷嘴巴上这么一蹭,“喵——!”在他耳朵旁边学了一声猫叫,戴宗心里明白了:噢!不是鬼,也不是猫,是宝贝时迁兄弟来了。“时二兄弟。”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戴大爷!”“你不能这样子闹啊!”“哈哈,闹了玩的。”闹了玩的?大腿还玩了掉下来哩!“哎,时二兄弟,我看不见,你赶决把灯点起来。”“啊。”时二爷是夜行眼,看得见,把灯朝起一点。房里有了亮光,戴大爷先把根冻铃铛子拿了撂掉,然后坐起来,把衣服朝起一披,叫时迁把鞋子脱掉,坐到床上来,两个人对面对,把被子朝身上一裹。戴宗望望时迁,现在是滴水成冰的寒天,他身上的衣裳还这么单薄,人都瘦得脱了形了,不由一阵心酸,二目中含泪。“时二兄弟,你受了苦啦!”“哎,不苦啊。戴大爷,我有件事到现在不明白,你们第二次大队到了城外,为何要退兵啊?”“时二兄弟,我来告诉你……”如此如此,这等这样。“雪地擒索超之后,哪晓得三哥哥得了重病了,所以只好回山。““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三哥哥的病已经好了。三哥哥跟军师想弄清大名城里的情形,特地叫我来找你。你可晓得卢、石二公现在牢里可好?”“好得很哩!”“怎么好得很?”“现在梁中书时刻就怕卢、石二公生病,如果他们生了病,万一再有个不测,就怕我们山上要同他过不去,所以他一点不敢怠慢卢、石二公。”“噢,原来如此。我们要搭救卢、石二公,可有办法?”“有啊!”“有什么办法?”“这话说来就长了:有一天,我到梁中书的上房去,正巧他们夫妻两个在床上谈着话。”“谈什么?”“就谈的卢、石二公的事情。梁中书并不想卢、石二公蹲在这个地方,巴望我们山上派人来,把卢、石二公牧了走。因为卢、石二公一天不走,他们就一天不得安宁;既不敢杀,又不敢放。如果把他们杀了,怕我们山上发兵来找他报仇;如果放掉他们,又怕朝廷追问下来,他担受不起。另外他还怕他们在监中生灾生病,怕奸夫淫妇再买通人将他们杀害。所以就巴不得我们赶快把卢、石二公救了走。”“噢。如此说来,你看我们山上什么时候来救卢、石二公为最好呢?”“这个嘛,老时也听梁中书夫妻谈了。大名城每年到了灯节之期,都要大放花灯,说这叫灯映丰年,玩了灯,年成就好了。因为今年有要犯在城里,是玩灯呢?还是不玩灯?他们就商量了。梁中书说:最好还是玩灯。因为玩了灯,梁山的大王说不定趁灯节之期来把卢、石二公劫了走。这样大名城以后就太平了。”“噢!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我明天就回山把你说的一切禀报军师。你兄弟还要蹲在城里,一面察看梁中书的动静,一面还要小心保护卢、石二公。至于我回去之后,寨主、军师有什么吩咐,到时候再派人来跟你接头。”“好。老时就走了!”“且慢。我们日后来跟你接头,到什么地方找你兄弟?”“嗐——!到什么地方找我?实不瞒你说,我今儿住在这个地方,明儿个住在那个地方,经常换公馆,连我自己也不晓得以后住在什么地方。”“那怎么办呢?”时二爷一想:有了!“你们大队来了,要派人找我,最好叫我家徒弟来找我,他能找到。”“啊!”戴宗心里有话:好极了!他的徒弟是哪一个?白日鼠白胜,跟他是同行!“且慢。他来找你,还是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啊?”“不妨。你告诉他,老时住在什么地方,有公馆条子在外面,你就叫他按照公馆条子找。”“你这个公馆条子怎么写法?”时二爷便如此如此,告诉戴宗。戴宗点点头,还是老办法,贼找贼的花色。时二爷走掉了。他漫房过屋,先到牢里去看看卢、石二公,接着到梁中书上房里去拢了下子,随后再到李固、贾玉姣这对狗男女的上房里去望下子,他忙他的事。
天色一亮,戴大爷起身,穿好衣服,小二送洗脸水进来,戴大爷梳洗毕。“小二,赶快拿东西来吃。”“噢!”小二去拿来了早点。戴大爷吃过早点之后,拿了十两银子出来:“小二!”“哎,哈哈,刘爷!”“你把这十两银子拿去。正帐算过之后,多余下来的就算给你的小帐。”“嘻嘻,多谢刘爷!嗯,你老人家准备到哪块?”“我要到大名管下去办事。”“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我如果把事情办成了,说不定就不来了,如一时办不成,我还要回来。最迟明年正月我还要来。”“啊咦喂!刘爷啊,你说明年正月里来,这就好极了!”“怎么好极了?”“告诉你唦,我们大名城的灯啊,盖尽天下,正月十五灯节之期,象个热闹哩!你正月里来,正好看看灯。”“好啊!这么说,我正月里一定来。到时候恐怕到大名来看灯的人多,我还住在你们这个地方,这个单房就由我包下来,你不要让给别人住。喏,这里再给你十两银子,算是我的定钱。”“啊咦喂,要丢什么定钱唦。你老人家关照下子嘛,我就有数咧!我晓得你老人家不丢定钱不放心,这十两银子我就暂且收下来。房间嘛,到时候我就不卖了,哈哈,就专候你老人家来了。你老人家就好好走了!”
戴大爷背着包裹出了城,绑起金钱甲马,回奔梁山。当天没有赶到地头,第二天辰牌时分,到了李家道口,随即哨船过湖,上山,直奔忠义堂。大家一望:“啊!戴宗贤弟回来了!”“寨主!军师!诸位哥!我回来了。见军师销差。”“啊,戴宗贤弟,你到大名会到时迁兄弟了?”“会到了。”“现在大名城里情形如何?”“军师容禀,……”戴宗就从他住吴四房客栈说起,时迁怎么跑得来找他,告诉他大名城里的情形,梁中书是怎么想的,以及时迁在大名城里如何吃辛受苦,说了一个长篇。吴加亮一听:“哈哈哈哈、好极了!——三哥,这件事你可以不要烦了吧?”“军师,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早点发令点兵?”“三哥,你老大病初愈,身体还要养息几天,再说马上又要过年了,我们不如还是趁灯节之期,借玩灯混进城里,既看灯,又翻监劫狱,一举两得。你老意下如何?”“好的。”宋江点头赞成。
吴加亮手一抬,摘了一支令箭:“金大坚,萧让,呼延灼!”“有!”“有!”“有!”一个武的两个文的,三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等有礼!”“令箭一支,我们大队下山之后,还是你们三位贤弟在家守山。要多加小心,不可疏忽。”“是!”三个人领令归班。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关胜!宣赞!郝思文!”“有!”“有!”“有!”这一令又是三个。“寨主!军师!”三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到教场调两万名儿郎,备足粮草,现在不忙动身,年初二起队,到大名城外飞虎谷前安营扎寨,不必与对方交锋,等候我等的消息。”“是!”上次是对关胜还有些不放心,叫他到青州道上去预防都城来兵,现在对关胜放心了,这次要带他领兵到大名去。关胜接令箭下去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倪升!”“有!”倪升是什么人?现在山上除掉了寨主、军师、众头领,就数他最大,是全山孩子的总头目、总管。此人很会办事。“你拿这一支令箭,到教场去拨精壮的儿郎五千名,个个都要过目挑选,要人人强壮,能言善辩,相貌落堂。把五千人选好了之后,你要坐下来拿把算盘算一算,你们今天开始动身,何时抵到大名,离灯期还有多少天一天三餐再加一切其他费用,一共要带多少钱。你把钱算过了,另外还要多带一些,以备一时之需。”“是!”“而后你要教他们装扮成商贾买卖人的模样,譬如说做小本生涯的啦,贩卖山货的啦,挑担子的、推车的都可以。”“是!”“这五千人,你今天就把他们带下山。到了大名城,先不要进城,在离城四五里路的镇市附近找地方住下来,就在那个地方过年。”“是!”“过了年之后,你就分批带他们进城。进城之后到哪块呢?翠云楼庙门口不是有块空地吗?就叫他们在那块空地上散下来做生涯买卖。”“是!”“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天,你兄弟要装扮个行当。”“什么行当?”“装扮个官府的探子。”“干什么?”“你从天不亮开始,就在城外望着东门城门口的人喊,喊什么话呢?就说现在梁山的大队已离城不远了。喊到多晚呢?要喊到闻达、李成二人带队伍出城,到飞虎谷去驻扎。”“是!”“你随后就进城,到翠云楼与大家会合等候。翠云楼不起火便罢,翠云楼一起火,你就跟随寨主和本军师,一起杀奔监牢,去翻监劫狱,救卢、石二公。”“是!”‘你各事要小心。”“遵令!”倪升走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戴宗!”“有!”“令箭一支,你贤弟要在正月十四,或者是正月十三抵达大名城,还住吴四房客栈。住下之后,你赶快去会下子铁臂膊蔡福,叫他告诉他家兄弟一枝花蔡庆,正月十五这一天我们要来翻监劫狱。叫蔡福晚上到翠云楼等候,等到翠云楼起了火,请他把家伙抽出来,给我们带路,到监中去救卢、石二公。随后他们弟兄就同我们大队一起同转水泊梁山。这件事你一定要办到。”“是!”戴宗领了令箭归班。他不忙,就在山上等候时间。军师又摘了一支令箭:“白胜。”“有!“白爷一个老鼠蹦子出来了:“军师!”“白胜贤弟,令箭一支,你最好早点赶奔大名。”“是!”“你到了大名,先把你家令师公馆的条子找下子,不管时迁在什么地方,你一定要把他找到。”“是!”“你见到你家令师之后,你就告诉他,就说我们不日兵发大名,灯期搭救卢、石二公。有件事情要拜托你们师徒两个。”“军师请吩咐!”“正月十五这一天的三更天,你们要在翠云楼放一把火,这一把火要放得巧妙,火一定要烧出头,不能闷在里头烧。这把火就是暗号,我们人家看到火光,就到翠云楼那个地方聚齐、杀奔监牢,翻监劫狱。你要告诉你家令师,如果这把火烧不出头,我就要割下你们两个人的脑袋!”“哈哈,军师放心,我们师徒两个旁的本事没得:放火的本事一等。”“好极了!你们等火出了头之后。就赶奔卢府,看住狗男女,不能让他们逃走。我们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带上梁山,凌迟碎剐,代卢员外报仇雪恨!”“遵令!”白胜领令走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