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墨的人搞不好就会掉脑袋。
朱元璋早年参加郭子兴的队伍,靠杀人放火而起家,因此特别忌讳人家拐着弯子骂他是“贼”,他对“贼”字的警惕简直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给人当枪手,写上表叩谢圣恩,中有“作则垂宪”。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提按察使撰贺冬表,文中有“仪则天下”。常州府学正孟清也是替上司捉刀,贺表中有“圣德做则”。这洪武皇帝大概当时讲的老家濠州方言,“贼”和“则”同音,怀疑是讽刺他做过贼,便将这些拍马屁的人全部杀死。他年轻时当过和尚,因此也忌讳别人提起他这段自认为不光彩的历史,臣民们的上表中不许有和“僧”音相近的字,否则就会龙颜大怒,杀意顿起。因此那时候连“医生”都改成了“医士”。而且他这种忌讳扩大得让人摸不到边,一个人上表中有“取法象魏”,他念成“去发”,去发不是当和尚吗?又是讽刺老子龙潜时当和尚那段经历,没说的,让人把这人推出去“咔嚓”一声砍掉。
说白了,朱元璋这心理和阿Q没什么区别,因为自卑、因为不自信,总怀疑别人瞧不起他,哪怕打下了花花江山。阿Q因为头上有癞疮疤,便忌讳别人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直至忌讳说“光”、“亮”。别人犯了他的讳,力气小的他就打,口拙的他就骂。可这样一个流浪汉,一般的人不把他放在眼里,连王胡、小D这样的人也敢公然冒犯他的忌讳,他只能肚子里骂娘。要是他和朱元璋一样当上皇帝,有无限的权力,估计王胡、小D之流都得死。
朱元璋的忌讳太多,多得连老百姓取名,都不能用某些字,如“天、国、君、臣、圣”等等,甚至“博士、大官、太医”也在禁止取名的范围之内。这么多的敏感词可把那些做大臣的吓坏了,这拍马屁风险太大了,搞不好把身家性命丢了。可马屁文章又不能不做。礼部官员斗胆恳求皇上,下一道表式,规定哪些字、词不能用,让臣民心中有数,便于遵守。这洪武帝还不算太混账,便让翰林学士设计了一份谢恩表的格式,颁布给各有关部门,以后要上表谢恩,就照着这份填空就行了。这下文武百官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拍马屁的风险一下子就降低了。
识相的老伙计汤和
读《明史•;汤和传》,我发现其中有一段文字非常有意思,传神地写出了老皇帝的多疑,对大臣是否忠诚皇室极度不信任,以及老臣的识相知趣,如何迎合皇帝的心思以自保。
“帝(朱元璋)春秋浸高,天下无事,魏国(徐达)、曹国(李文忠)皆前卒,意不欲诸将久典兵,未有以发也。和以间从容言:‘臣犬马齿长,不堪复任驱策,愿得归故乡,为容棺之墟,以待骸骨。’帝大悦,立赐钞治第中都,并为诸公、侯治第。”
这汤和是何许人也,他不但是朱元璋建立明朝的几大元勋之一,而且是和太祖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可谓总角之交。朱元璋晚年,太子朱标先老皇帝而薨,遂立他的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搞隔代继承。这两人都为人仁厚,没有朱元璋那种嗜杀严酷的遗传,朱元璋当然不放心自己死后,还留下一帮战功赫赫的老臣,因此在自己交班之前,想方设法把那些旧臣杀掉,为子孙后代的江山永固铺平道路。
汤和是少有的几个得其善终的功臣,他活到了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以七十岁的高龄而逝,追封为东瓯王,谥襄武,可说是备极哀荣。人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汤和能善终,在朱元璋的手下苟活下来,和他低调、不贪权的性格有关,他让老大放心,有一种安全感。《明史》里说,汤和长大后,“身长七尺,倜傥多计略”,“沉敏多智数”。他早年和朱元璋一起在郭子兴麾下效力,应当说两人的资格是一样老的。而且朱元璋当和尚时,汤和捎信给朱元璋,建议他参加造反队伍,汤和可说是朱元璋的引路人。后来朱元璋脱颖而出,逐渐成为首领,其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将领看到朱元璋当老大,难免心里不服气,而汤和“长太祖三岁,独奉约束甚谨,太祖甚悦之”。在关键时刻,他率先承认朱元璋的领导地位,这是何等的功劳,晚年又能主动交权,回家养老,能活到七十岁决不是偶然的。当然在和朱元璋的相处中,他并非没有犯过错误,在朱称帝前,和张士诚的对峙中,汤和镇守常州,曾经有事请示朱元璋,没有得到批准。郁闷的他喝完酒后,口出怨言,说:“吾镇此城,如坐屋脊,左顾则左,右顾则右。”上司最忌讳的便是部下主动表功,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好像地球离开他就不转了。因此朱元璋听后十分生气,江山平定大封功臣,故意降他一等,找个岔子只封他为侯,其他同等条件的人封为公的爵位。后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伺候皇上,并向皇上作出诚恳而深刻的自我检讨,才被宽恕。进封为信国公的时候,皇帝还不忘他历史上的错误,历数他镇守常州的过失,并将这段历史镌刻在铁券上颁赐给汤和,让他子孙后代牢牢记住,为人臣者别翘尾巴。——部属的过失,往往成为上司的杀手锏,时不时要拿出来敲打一下。
从秦始皇统一六国,改封建制为郡县制后,皇帝如何处置开国功臣,一直是道历史性难题。周王室裂土封侯,这个问题好解决。因为将土地转包给各位诸侯,诸侯在自己的封地中,可以称孤道寡,自成体系,周天子并不干涉内政,天子作为诸侯们的共主,也就是维持名义上老大的地位,主持国与国之间的争端,接受诸侯定期的进贡,大多数时间内,政令不出王畿,称霸的诸侯没必要推翻天子的位置自己取而代之,这样反而会惹火烧身。因此暴发户楚子,自忖带甲百万,地广两千里,便有问鼎中原的非分之想。被告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鼎之轻重,不可问也”。自讨了个没趣。这也是周朝国祚能有八百年之长的根本原因。始皇帝废除诸侯,各地设流官治理,功臣们就不可能有自己的独立王国了,只能老老实实扛活,任皇帝驱使,这一下子,君臣之间就有天壤之别。皇帝当然要时时刻刻提防拥兵自重的大臣,不甘于人下来夺自己的那把龙椅,因此处置功臣才是成了一门高深的帝王术,而如何在皇权下活命也是臣下必须知晓的学问。从始皇帝横扫六合开始,王翦就明白这个道理,帅兵出战前,还向秦王要求得到田地或宅院的赏赐,手下的将士不明白,认为大元帅拥有如此的兵权,为什么还要贪图那样的小利呢?王翦此举是向秦王表白,他只求田问舍,没有别的想法,秦王才放心让他帅兵出战。君臣这种演戏似的默契,在秦朝刚刚开始之时,所以王翦手下的将士不太明白,到了后来,皇权越来越重,对大臣的防范越来越缜密,大臣也越来越知趣了。赵匡胤被部下黄袍加身,一个殿前都指挥一下子做了皇帝。这皇位能否坐稳,他心里是很担心的,因为五代十国期间,带兵的人政变是家常便饭,坐在龙椅上的人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他只得通过杯酒释兵权的方式,解除了那些拥戴他登上皇位的老兄弟的兵权,厚赐他们让他们好好养老。——如果说宋太祖还需要主动提醒大家,大家才交权。到了明朝初年,不用皇帝提醒,就有汤和这样十分主动交出兵权的功臣。真是做臣子得越活越明白呀。
钱穆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分析宋代相权被分割后,用人之权,全不在宰相而归于单列的考课院。“这是宋初皇室在一种自卑感的私心下,蓄意要减夺中书宰相职权而添设的。”
从秦汉到明清,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一个趋势:皇帝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多疑,对大臣们的防范越来越严密,大臣们为了避祸,表面上越来越恭顺。刘邦建立汉代后,尽管自己出身卑微,但他尚有一种“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的自信,尽管韩信遭受兔死狗烹的命运,但高祖释放了劝韩信造反的蒯通。蒯通在他面前自辨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也。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汉高祖有这番度量,没把功臣都杀完或者全部剥夺权力,所以他死后,诸吕为乱,周勃和陈平才能诛杀诸吕安定汉室。
到了朱元璋,干脆废除宰相,六部直接向皇帝负责,权力是收回来了,可一旦碰到皇帝昏庸,大权必然被宦官蚕食。所以黄宗羲感叹道:“有明之无善治,自高皇帝罢丞相始也。”
做皇帝的不是不知道权力集中于一人会带来弊病,但他没办法信任大臣们,不得不如此。用钱穆的话来说,中国历史上的政治,“有一些确实是制度,有一些则只能叫做事情或法术”。从汉代到明清,制度的东西越来越少,法术的东西越来越多。二者有什么区别呢?砍柴不揣简陋,大胆打个比喻。比如一个国家有总统府,有内阁,有参众两院,不论是总统制还是内阁制国家,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如何产生,他们的权限等等,法律都有明确的规定,大家按着程序来办事就是尊重制度。如果一个总统不放心总理,自己很随意地再设一个庞大的办事机构,把内阁的权力夺过来,这就是法术。清朝比明朝更进一步,不但不设宰相,到后来连内阁六部的权力也削夺了,直接搞一个军机处这样的私人秘书机构。
所谓“法术”,就是黄宗羲在《原法》中所说的“非法之法”。皇帝“用一人焉则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则虑其可欺,而又设一事以防其欺”。因为天下人都知道皇家装宝物的盒子在哪个地方,所以皇帝每天不得不防备这个宝盒是不是被人觊觎被人偷盗,黄宗羲说:“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中,所谓非法之法也。”——因此,像朱元璋这样的多疑皇帝控制术再严密,手下的臣僚再乖巧恭顺,也不能保证江山万年长。
先皇牌位只能偶然用之
明建文二年(1400年)五月,燕王朱棣争夺其侄儿建文帝皇位的战争(史称“靖难之变”)进入第二个年头,也是最激烈最关键的相持阶段。建文帝委任的兵马大元帅李景隆是个草包,——这个人是朱元璋外甥、朱棣表兄、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儿子,典型一个志大才疏的纨绔子弟,还不如那位纸上谈兵的赵括。可由于朱元璋生前要给后世继位者“拔钉子”,将一个个身经百战功劳赫赫的武将杀死,以保江山永固,可谁想到造反的是自家儿子,他的长孙建文帝已经找不出一个堪当大任的领军者,于是乎“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大概也算是报应吧。
李景隆的北伐部队一败于北京城下,再败于德州,只好领着溃兵南下,孤零零留下了一座济南城,被朱棣亲率的部队包围成铁桶一般。济南的战略位置实在是太重要的,《明通鉴》中讲到:“(燕王)惟自以得济南足以断南北道,即不下金陵,画疆自守,亦足以徐图江、淮。”当年朱元璋命令徐达、常遇春领军北伐,也要求他们首先占领山东,断掉元大都的左臂。济南在南北战争中的重要位置,到了现代依然如故。
因此朱棣急着要拿下济南,可守济南的山东参政铁铉是个有勇有谋的忠臣。先是诈降,准备等朱棣进入城门时,放下铁板砸死他。可天不绝燕王,铁板放早了,只伤了燕王的马头,燕王换了匹马逃走了。老羞成怒的燕王命令用当时从西洋引进来的“红夷大炮”轰城,眼看济南城不保,这铁铉想出一个绝妙的法子来,“书高皇帝神牌,悬之城上,燕师不敢击”。高皇帝是朱元璋的谥号,太祖是他的庙号。后世臣子恭恭敬敬写他的神位大约如此:“大明太祖高皇帝神位”。
建文帝的人看来,想篡位的朱棣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可乱臣造反,也要巧言令色争“造反有理”的合法性。这燕王造反的理由是建文帝身旁有一帮主张“削藩”、离间皇家骨肉的“奸臣”,如齐泰、黄子澄等人,他要“清君侧”,来保卫老爸留下来的万里江山。建文帝维护自己正统地位打的是爷爷朱元璋的旗号,朱棣造反,打的同样是老爸朱元璋的旗号。如此,朱棣私下里可不把死去的老爸当回事。——他本来就不把朱元璋当回事,否则哪能起兵造反。但当众不能用炮轰老爸的神位呀,大炮一响,他这个“贰臣逆子”的恶名更是坐实了,造反更没有理论支撑了。
铁铉何尝不知道朱棣的狼子野心,所谓“靖难”、所谓忠于死去的老爸都是用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假招牌。但既然你这骗人的pose摆出来了,我就当成真的对待,看你敢不敢撕破画皮自食其言。这朱棣心里估计恨死了铁铉,但表面上只能收兵,不敢炮轰先皇神位。所以后来铁铉被杀,朱棣还觉得不能泄愤,将他和另外一些建文帝忠臣的妻女发配教坊司做妓女,被凌辱致死后,他还御笔亲批尸体的处置办法:“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铁铉坚守济南数月,打乱了北军的部署,为南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南军收复德州,取得了东昌府大捷,这场战役本来应当是奠定南军胜局的决定之战,朱棣被围,可南军因有建文帝“毋使朕有杀叔父名”的旨意,放虎归山,最后让燕王东山再起,直至攻破金陵,建文不知所终,自己的两岁儿子被圈禁到五十余岁,成了个连牛马都分不清的白痴。直到明英宗夺门之变后复辟,大约想起自己在大漠中当俘虏的苦楚,才下旨释放。
因肥胖症差点丢失皇位
一个的老实人
明仁宗朱高炽,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大儿子。他的皇帝生涯恐怕是明朝历代帝王中最窝囊的。老爸健在的时候,不受老爸喜爱,又受两个弟弟汉王高煦、赵王高燧的挤兑,继承权几乎不保。好不容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做了二十二年皇帝的老爸驾崩,四十七岁的他终于继承了皇位,龙椅还没有坐热,当了八个月的皇帝就去世了。——终明一代,他当皇帝的日子,仅仅比后来才坐了一个多月龙椅的泰昌帝时间长一些。
朱棣不喜欢大儿子高炽,一个原因大概是他太老实仁厚,说得损一点,就是有点懦弱。没有他爷爷、他爸爸那种英武之气,不像个君临天下、让臣民战战兢兢的君主。第二则是因为身体不好,患了严重的肥胖症,走路很不方便,必须要两个人搀扶。他的爷爷和爸爸,江山都是马上得来的,朱棣自己上马能开弓,下马能治国,没办法喜欢这样的接班人。更可怕的是,这窝囊的老大却有了两个能干而不安分的弟弟。尤其是老二朱高煦,老爸兴兵南下,和建文帝夺江山时,身先士卒带领军队做先锋,直逼南京,功劳赫赫。在这场战争中,有一次朱棣对自己喜爱的二儿子许诺,你大哥身体不好,你好好干,江山迟早是你的。
高炽最终能入承大宝,一是嫡长继承制对朱棣的约束;二是因为他娶了个好老婆,生了个好儿子,朱棣喜欢仁宗的长子朱瞻基。高炽的皇后张氏也有朱元璋的马皇后、朱棣的徐皇后之风,见识远大而乖巧伶俐,是个不折不扣的贤内助,用古代命书的说法,有“旺夫命”。
《明通鉴》记载,张氏自从嫁给仁宗后,很得成祖和仁孝皇后这对公婆的喜爱。明仁宗在东宫做太子的时候,多次被汉王、赵王两位弟弟挑拨离间,又因身体肥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