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吧!”袁翰随即起身。指挥排长快步出门。袁翰先回宿舍喝了口水,让激动的心情凉下来,然后整好军容,走上炮场。
全连已成四列横队集合完毕,看战士们笔挺的身体和紧张的眼神吧,指挥排长一定先说过什么。
“立正!”
如果精密测量,可以发现袁翰是发令后第一个完成立正动作的。他酷爱此令。此令振人心魄。看,全连霎时凝聚成一群雕像。手足、腹部、脊椎、目光、表情甚至内心欲念,全部固定进条令规范。生命被此令锁住。力量压缩到临炸前的瞬间。每处衣襟驯服地贴在僵硬的躯体上。蚊蝇可以恣意蹿上他们的脸庞……这口令控制的一个整体,可以随你出征任何一个经纬点。
“稍息!”袁翰举起那张公文纸说:“上级决定。”全体立正。“炮兵团榴炮营一连连长袁翰,在今年九月至十月探亲期间,擅自超假二十天。为严肃军纪,教育本人,决定给予袁翰以行政记大过处分!听清楚没有?”
“清楚!”声音稀落。
“清楚没有?”袁翰高声问。
全连振奋地回答:“清楚!”
“今晚,我在全连大会上做检讨,现在到团部大操场开会。向右转,齐步走!”
一连进入大操场时,全团都朝他们望去。那毫无杂音、顿打地面的整齐步伐,袁翰响亮的口令和全连海潮汹涌般的复令,战士们帽檐阴影下一双双正视前方的眼睛,仿佛是来比武的。他们的威风与豪气竟使人们连呼吸也轻细下来。
很激动,这么好的队列,他当了五年连长也很少见到,他感激战士们,又觉得对不起他们。
“好啊……傲啊!”颜子鹄站在与全团排面成等腰三角形的指挥位置上,目光掠去,一眼就认出那一片是一连。他们普遍比其它连队的战士黑些瘦此,一声赂右看齐,腹部回收,胸脯一概挺起来,胸兜里没有凸出香烟盒、打火机之类的杂物,也没有歪腰扭腚、抽动腮帮子的。这高质量的队列,就象一串环环相扣的铁链,胆小鬼夹杂其中也会勇敢起来。有的连队也笔直站立,也昂首不动,实际上差得远呢。严肃的面容下面,也许鼓个吃得太饱的肚子;宽大裤管里,可能有悄悄放松了的膝部关节。老兵熟谙此道,不用劲也站得挺象样。新兵只知憋足一股憨劲,脸儿让血冲得通红,身子明显倾歪,还以为自己站得最直。入伍第一课目就是队列,可是服役三年也未必能来个标准的立正,你也是一身军装,但绝不是完全合格的兵。没有对操场、对机械般动作的痴爱,没有指挥员的威力,就得不到一行真正的队列。
颜子鹄目光又回到一连,这个整体中最触目的部分。唉,这支连队虎威与熊力兼有,可惜也象公鸡那么骄傲。一些战士,甚至为获得骄傲的评语而骄傲。“你们想骄傲还骄傲不起来呐!”元帅和将军离他们太远,眼前最有本事的就是“咱连长”。袁翰好象生来就不信任太谦虚的人,手下几个班长都有点“傲骨”,外出执行任务,使得外单位领导喜忧参半,要使出通身本事才能领导他们。
颜子鹄的声音传至最后一排战士耳里,仍然不力有威:“刚才各连入场,哪能个连最好?”
“一连。”
“我最不满意的,是大部分带队干部的口令。”颜子鹄逐个望着队列前排的各连干部,“软声软调,破锣破鼓,男不男女不女,比我这半条喉咙差远啦(他的脖子挨过弹片)。一个炮兵指挥员,必须在炮声中把口令喊出去,还要保证每个炮手在炮声中听到,不仅是听到口令,还要从口令里听出你的必胜信心!我要求你们平时的口令要和战场上一样响,不然的话,到时候你就喊不出来。现在给你们一个标准。袁翰,站到这里来。”颜子鹄用脚跺跺立足点。
袁翰跑步出列。
“一套队列口令。开始!”颜子鹄下了命令。
袁翰采取立正姿势,根本看不到他鼓气、用力,便发出了单调不高但极有力度的声浪,仿佛是小炮:“立正!向右看齐!……”
全团都在执行他的口令。喊毕,他主动入列。颜子鹄回到指挥位置,大声道:“下次全团集合,各连带队干部的口令,必须达到袁翰水平。回去,你们自己练!”
四
从团部归来,一连战士显得很安静,几乎没人到连部里走动,只从宿舍门窗朝这里望上一眼。好象都这么认为:连长遭难了,再象以前那样随意说笑,就太没良心了,连长现在需要静静呆着。
袁翰闷坐在屋里,忽然感到说不出的难受——缺氧似的。他透过窗玻璃看到空旷的炮场、冷清的炮库和安静得有些反常的战士,这不是他熟识的连队了。孤独可真难受,他受不了别人用怜惜筑起来的墙来包围他。看看表,竟吃一惊,他快三小时没在班排露面了。他振作精神走出连部。
远处的岗哨有些懒散,象在晒太阳。袁翰瞟他一眼,他立刻振奋地持枪立正,钉住不动。进了排宿舍,战士们纷纷起立,有一位脑壳重重碰以上床铺板,疼得他咬牙红脸,却直直挺立着不肯揉一揉。班长抱怨地看他一眼,嫌他在这时候出丑,然后注视着连长。周围的瞳仁里都流溢着热切的关怀,象在问:有什么心事?说吧,瞧,我们都在这儿呢。
深沉而笨拙的安慰,更使袁翰心里难受。他在这世界上除开妻子,最难割舍的便是这些战士们了,是他们把他从妻子那里夺了来。说实话,两道电报催归令,都不及来自他们的引力能量大。虽然,他可以随意指挥他们,象随意动弹自己的手指头,但他们一双双眼里,不也正向他的心发布命令吗?“你属于连队。”袁翰很想燃起快活的气氛,用坦然的笑容啦,又酸又辣的趣话啦,亲热地碰碰肩膀啦,让他们宽心,别为自己担忧,袁翰还是以前的袁翰。可惜他不会遮饰自己的感情,还容易被人家的感情感染,他常为此诅咒自己的军人气质不足。
你看,通信员肩挎邮件包从营部归来了。袁翰矜持地转开脸,而脑后好象长了眼睛,感觉到通信员越走越近,心也随着那脚步越跳越紧。他焦急等待着,但通信员没唤他,略停顿一下便走过去了。没信,他心儿白白恍动一阵,重被忧虑失望攫住。没信也好嘛,说明她们平安无事。嗯,明天肯定会有……自从他归队后,他妻子一封信也没来过。
一位面容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五六岁的女人,散乱着头发,斜倚在床边,失神地望着床上两个睡去的婴儿,好象一直要望到婴儿大起来才罢休。这就是他妻子的形象,浮上心便难拂去。他月薪五十三元五角,妻子是半工资半工分的民办小学教师,家里有一位老人还有一位在外地上学的妹妹,都依靠这些收入。袁翰象个一月只拿六元钱的新兵那样谨慎开销,把大部分薪金寄回家。干部们讨论应该给他困难补助费时,他好羞呵,没勇气看他们,也没有勇气拒绝那几十元钱,每年都要被这样折磨一两回。妻子四年不孕,今年居然生下一对双胞胎,都是女儿,都只比袁翰的手掌大一点儿。姊妹俩给父亲的第珍上感觉,就是世上竟有这么小的人!他不敢抱,怕她们从掌中掉下去,又怕捏痛了她们。他用手指头轻碰她们那细嫩的脸儿,手指简直没有触觉。他的心被一种猛烈的情感碰痛了,说清是喜是忧。他甚至担心自己的呼吸会伤了她们,屏住气息,俯身下去,瞧精密军用地图似的瞧她们玩偶般小巧的鼻子、嘴儿。他分不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左边那个蓦然啼哭,在襁褓里很有劲地划动手脚,袁翰吓了一跳,于是,便暗暗唤她“大姑娘”。婴儿的哭声是父亲心灵里的壮歌,在啼声中,他感到翻滚而来能够淹没一切的情感狂潮,恨不能朝什么凶神恶煞扑过去,捣碎了它,看护好两个可怜的小天使。
妻子心里一阵滚热,她从袁翰瘦脸上的爱怜猜到了自己的变化,于是投去感激的一笑。笑容停在嘴角,显出早衰的皱纹,反给丈夫留下一片苦涩。每当半夜,妻子给孩子喂奶,放下这个抱起那个,脸上涌出病态的红潮,两眼痴热地望着怀中婴儿,袁翰就很痛苦,恨自己不是女人……假期的最后一周,夫妻俩时常沉默,目光碰一下又躲开。一到黄昏,妻子就轻声叹息,终于,她提出来,让袁翰给部队发个请示延长假期的电报,即使不批准,等答复也可多住几天。主意很乖巧,但袁翰认为那是老兵油子拖泥带水延假期的手段,不肯办。妻子抱怨袁翰只顾自己的名声不管家,小女儿好象有病,吃了就吐,做父亲的能撂下就走吗?她气道:“你要走,抱一个孩子去,我养不活这么多,血给她们喝也不够。”袁翰那几天累极了,肝火特别旺,顶撞道:“养不了干嘛一家伙生两个?”话刚脱口,他就被妻子晕眩的模样吓坏了。最后一天早上,袁翰起身,见妻子睁大两眼也要起来,他急忙按住她,“别动,我自己来,我什么都会。”妻子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随袁翰身子转着。袁翰点火、做饭,吃了些东西,提起旅行袋,走到床边和妻子告别,妻子却侧过身去:“你走吧!”手护着两个睡婴。
南去的列车晚点了,烦躁中的时间就显得特别长,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碰上个无理的人吵上一架。袁翰极力抑制着,规规矩矩坐在门旁靠椅上,看大墙上的车票价格表,计算路途花费,总是神不守舍,一会儿算多了,一会儿算少了。
“快呀,叫爸爸。”一们年青母亲把小女儿往前推,迎向一位高个儿、被海风吹黑了脸庞、畅快笑着的军人。这人提着两个鼓鼓的旅行袋,还有一挂香蕉,显然是刚下火车。小女儿正在受罪,小胖脚儿迈上一步,就回头求救地看母亲,母亲急声催促:“快呀,快呀,别怕。”(这个“怕”字让袁翰心酸)军人等不住了,雄鹰似的展开双臂,搂住小女儿。小女儿猛一挣扎,从军人怀里漏下去,跌进母亲怀里,小手死死揪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