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治辰:我倒觉得从文化记忆这个“高尚”的口袋中,最不应该拿出来的就是孙子。孙子心机太多,良知太少。当下孙子已经很泛滥了,处处是《孙子兵法》与商战、与市场竞争、与企业管理。我们已经把孙子泛滥化、庸俗化,甚至妖邪化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既然孙子审慎地对待战争,我们也应该审慎地对待孙子。
‖刘璇: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们已经把孙子泛滥化、庸俗化,甚至妖邪化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应该还原本真的孙子,去看看《孙子兵法》到底是怎样的一部书。
第十三课 关于下一项记忆的争论(3)
‖王牧笛:但是对于孙子、韩非子,现在人们大肆宣扬的是兵家、法家的谋略智慧术,是些阴暗的东西,会带来严重后果。我认为孟子的性善论是一个强心剂,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万小龙:各位,你们刚才讲了这么多,无论老子、孔子、孟子,还是孙子,都
是很精英化的人物,然而我们的老百姓到哪里去了呢?精英学者都在津津乐道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但是我们的贩夫走卒,我们的引车卖浆者,他们的英雄肯定不是孔子,不是孟子,也不是孙子。他们有自己的偶像,从金庸小说的流行可见,武侠、任侠的精神,实际上是中国民间社会几千年来非常崇尚也非常渴望的精神,将这种精神体现得最明显的还是墨家,是墨子。王小波写过一本书叫《沉默的大多数》,我觉得沉默的大多数并不是知识分子,而是知识分子所想代言的那个平民阶层。他们才是真正的沉默的大多数。在春秋战国时代,我们很庆幸有这样一个叫墨翟的人,代表了那一批沉默的大多数,使那个时代变得如此丰富、灿烂。无数标榜自己代表着沉默的大多数的那批社会精英们,我想问问他们,你是否真正了解那批沉默的大多数?
‖郭战伟:我也同意我们最该记忆墨子。除了刚才这位同学提到的他来自草根阶层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强调实践性。这可能是中国文化中最为缺乏的一点。中国读书人,自古以来都是崇尚空谈不讲求务实,而墨子在这方面提出了很多有意义的观点,他值得被记忆。
‖王安安:刚才听了这么多同学的意见,纵览了中国先秦哲学史上如此多的思想家,令人疑惑的是几乎没有人提出“快乐”这个词。大家乐此不疲地畅言如何改造社会,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怎么样去搞定国家,搞定君主,搞定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人提出要使自己获得心灵的自由,获得心灵的快乐。幸好我们还有庄子。在记住这么多“家”的同时,我们一定不要忘了庄子,不要忘了让自己的心灵获得一份宁静、一份快乐、一份自由,我觉得这倒是现在中国人最缺乏的东西。
‖余秋雨:我赞成把墨子和庄子作为我们下一步谈论的重点对象。其实,在先秦思想家中,提出“人本善”的孟子和“人本恶”的荀子,都具有极高的理论价值,因为他们为儒学提供了人性论基础。而且,还提出了“民本”、“王道”、“仁政”、“一天下”等影响中国历史两千年的政治学理论。但是,我们既然已经把孔子选为儒家的代表,就只能把他们放在那个大家庭里了。其实,他们在很多学术层面上,已经高于孔子。
墨子很容易被遗忘,却不该被遗忘。刚才刘璇称赞孙子的“慎战”思想,而墨子干脆提出了“非攻”,观念更明确了。他还提出过“兼爱”,这在中国思想界简直是空谷足音,因此直到近代,连孙中山、梁启超这些很有世界眼光的人,也认为中国最需要墨子。
至于庄子,正如王安安所说,他给人一种心灵的快乐。我要说明的是,庄子为心灵提供快乐的依据,一是自然,二是艺术,因此很“现代”,可以作为我们对那个精神极为丰裕的时代的终结,尽管在时间上,他并不是最后。
自然的诗化,诗化的自然,是最美好的精神出路。
第十四课 一个让我们惭愧的名字(1)
‖余秋雨:今天我想先听听大家对墨子的印象。不必准确把握,只讲印象就可以。印象,也许是古人在今日世界的最终归宿。
‖王牧笛:墨子的外貌似乎比较疾苦,是一个劳苦大众的形象。孟子说墨子秃顶,脚后跟由于经常走路是破的。庄子说墨子腿肚上没有毛,也没有肉,也就是我们说的骨瘦如柴。鲁迅写小说,写到墨子时,说这个人脸很黑,像个乞丐。
‖郭战伟:墨子可以手脑并用,他一有想法马上就会付诸实践。准确地说,墨子不仅是一位思想家,
更是一位行动者、实践家。这在诸子百家中非常少见。
‖王安安:墨子是一位仁者,也有孤胆游侠的气质。即使大家都不理解他,他还是能够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仅“言必信、行必果”,而且为了信仰可以抛弃七情六欲。
‖余秋雨:能不能把他与我们说过的几个思想家作一个对比?
‖王牧笛:不妨打个比喻,如果孔子是一只狮子王,墨子就是一匹领头狼。孔子强调某种高贵的生存态度,在这种高贵的姿态之下,对民众难免产生疏离之感。而墨子本身就来自民间,代表着平民化的生存态度。总的来说,我觉得墨子比孔子更有包容的生存态度,生存能力也更加顽强。
‖余秋雨:关于墨子,我的第一印象是颜色——黑色,“墨”就是黑色。如果说其他的诸子百家都是用自己学派的理念和职能来命名,那么,墨家则用一种颜色发言,而这个颜色恰恰是他姓氏的色彩。冯友兰先生、钱穆先生都做过考证,墨子堂而皇之地用“墨”作为自己的姓氏,作为自己学派的名号,也就是承认自己代表着社会底层。“墨”,一方面指黑衣、黑肤、黑脸,社会底层的形象;另一方面又说“墨”是当时的一种刑法——墨刑,代表着比社会底层更艰苦的刑徒。
1928年,有一位叫胡怀琛的先生,提出墨子一定是印度人这个观点,这在中国学术界引起过一段争论。胡怀琛先生的理由是墨子流传最广的姓名“墨翟”,墨不是姓,翟也不是名,而是“貊狄”或“蛮狄”的同音转借,这两个词都是对不知名姓的外国人的一个称呼。在当时中国对外国了解不多,觉得一个黑色的外国人,当然就是印度人了。而且,墨子的“兼爱”思想很有佛教的影子。但是佛教的太虚法师认为墨家的学说不太像佛教,而像印度本土的婆罗门教。有人便顺着这个势头进一步推理下去,比如卫聚贤先生,他提出不仅墨子是印度人,老子应该也是印度人。还有金祖同先生,他提出墨子应该是*的*教徒。看到这些争论的文章我笑了,我们老一辈中国学者对国际情况了解得实在太少,却又把猜测和想象表述得那么武断。
墨子的颜色,是属于中国的纯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