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成康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无星级招待所客房里呼呼大睡。多年以后,当我在三亚豪华的七星级酒店,目睹商业领袖成康意气风发地向来自全球的媒体宣布梦想公司进军国际市场时,胸口有点憋闷,我承认一向豁达的我,心里有些酸溜溜的,那一刻我嫉妒他,发布会完后,我上去连爱带恨地在他胸口给了一拳。
我还能记得他和我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没有看出他有多大本领,甚至觉得他有些木木的。
大学毕业后,当我拎着我的全部家当—— 一口人造革皮箱从火车上下来时,还是被北京火车站的庞大吓了一跳。我在一个报摊大妈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了地铁的入口,并花了很大力气将皮箱连拖带拉搬到地下铁,乘坐破旧但是并不拥挤的地铁,几经转折,到达了石景山区。
幸运的我应聘到位于首都北京的京钢。在到达石景山之前,我一直怀疑京钢一定在北京遥远的郊区,感觉自己有被骗来的嫌疑。后来得知在北京上大学的研究生为了留京有的几乎要以牺牲人格为代价,我才觉得自己能够幸运来到首都北京,没事偷着乐吧,啥也别抱怨了。
我根据报到通知上的说明,一路打听着来到位于金顶街的京钢二招,这里将是我没有分配宿舍前的临时住所,关键是在这里住宿的费用可以到单位报销。
我记得一位双眼皮胖服务员让我填写了一张粉红色的大住宿单,那张单子上的明细基本上可以作为一个人的家庭档案直接存档。我在家庭出生这一项上不知如何填好,就问服务员能否不填,服务员对我说了不,然后接着跟另一个同样胖的服务员谈昨天电视剧里的一个女人是否该离开那个不爱她的男人。后来我在大街上很快发现一本当时很流行的书,书名是《中国可以说不》。一个人的一生或许也像一个国家一样,在“可以说不”和“不可以说不”之间来回。
我父亲做过农民,后来又是工人,再是干部,再后来居然去做了个体户。我不知该怎么填,但填农民应该不会出差错,中国就属农民最多,于是就填了农民。交给服务员时我尽量显得温和地说如果旅客住宿登记用计算机就快多了,双眼皮服务员用大大的眼睛瞪了我一眼,用很大的声音告诉我到313房间去住,跟监狱里喊313出来很相似。
我一边上楼一边暗暗高兴,因为我在大学的宿舍房间号是318,升又发,多吉利!现在又是升又升。
服务员帮我开了门,我进去的时候看见成康睡得正香,眼睛留着很细的缝,米色短袖衬衣和咖啡色长裤都穿在身上,我怀疑他进屋后扑到床上就没有再起来。
一天以后,成康居然还是保持这样的睡姿,他睡觉睡的时间长得让我毛骨悚然。这使我怀疑他在假睡,你可以想象一个与你素不相识的人与你同居一室,而且是假睡,这该多么让人提心调胆。
我联想起在我来北京以前,刚好我的一位远房堂叔在出差的途中为了省下单位补贴的住宿费,与一个陌生人同住一屋,半夜遭到陌生人猛烈的袭击,他的面部被铁器基本整平,财物尽失,等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医院住了三天。我一直怀着对这个事故的清晰记忆,极其痛苦地假睡了一个晚上。
6点钟我就起床了,走到街上,闻到了附近火力发电厂燃烧煤炭发出香香的好闻的味道,我喜欢这个味道,因为跟小时候爆米花的摇锅的气味非常相似。我还看见了凤尾树开出了紫红色的花。我将双手交叉起来,翻过来向往推,听到指骨咯咯作响的声音,看见一群鸽子从灰绿色火柴盒一样的高楼顶上掠过,有一种莫名的新鲜感在心态盘旋:这就是北京,我的未来啊!
我在离招待所不远的地方挑一家小饭馆,吃了两个煎饼,还吃了一碗炒肝,然后到我被分配的三分厂晃悠了一圈回来,发现成康还死猪一般睡在招待所的双人客房里。
从我第一次见到成康到现在,如果他一直是睡着的话,他应该是连续睡了24个小时。
由于在火车上热伤风,我一连串打了三个喷嚏,成康就在我的喷嚏中翻了翻身,醒来。
后来我们熟了,聊起这段往事,他解释说他中途醒过一次,发现我在里面,而他又不善于与生人拉话,所以他又睡了过去。我对他的这种解释半信半疑,一个人不可能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睡觉的快乐是通过白天的清醒换来的。
他的眼珠总不能在我的脸上停留5秒钟,好像我的脸像太阳一样灼热。我看他的样子有一点腼腆,而且想一直跟我腼腆下去。
同住一隅,我们不能彼此沉默着,沉默有时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我只好主动跟他搭话,问一些陌生人必须问的话。
我说我叫江为民,长江的江,为人民服务的为民。
他说他叫成康,成功的成,健康的康。然后又不说话了。
“又红又专的意思啊!”我为了缓和气氛,故意调侃道。但是成康好像没有幽默细胞,毫无表情,我只好接着问。我问他就答,他不问我我就主动说,很快我知道他的简历,我们是老乡,而且同是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来的。他是学机械的,当得知我是学计算机专业时,他的行为发生了180度的转弯,马上变得不腼腆了,并说他对计算机特别感兴趣。我问他是怎么感兴趣的,他说他在毕业设计时,有一半机时是在玩游戏。
我说我天生不善于游戏,虽然学了计算机专业,但是苦于没有好电脑,在286上完成一个图形平移,结果只能移过去不能移过来,幸亏我在理论上准备比较充分,将责任推到硬件问题上,所以毕业答辩还算勉强得优。对计算机我一直不敢遑论,因为我太缺乏实践。
成康得知我是学计算机的,对我的态度亲近许多,好象计算机是我身体的发动机,他相信我会跑得不错。
我坐在床上无意识地打开电视,成康洗涑完毕从公共洗手间回来。我建议他去吃一吃这里的炒肝。他似听非听地去了,一刻钟后回来,躺在床上又要睡的架式。
我说:“你真能睡呀,小康,你跟我一样在火车上没法睡?!”
成康慢慢地说“在上火车前的一个晚上我住在一个旅店里,半夜有人用钥匙将门捅开,进来的是一个20多岁的女人,问我睡得怎么样,我迷迷糊糊地说很好,女的见我一脸愚钝,就没问什么,说楼下有一群姐妹要吃夜霄,可否赞助一点。我从衣袋里掏出50块钱给了女的,女的说不打扰了就出去,走到门口时又回头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夜宵。我心生恐惧,就谢了女的,然后接着睡,可再也睡不着了,所以之前有36小时没有睡觉。”
我点着头,觉得这个事情怎么跟小报上的故事似的。
成康停顿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我:“吃夜宵有别的意思吗?”
我带着诡笑说:“出门要小心啊,再也不是学生了。”
我看是星期六,无法办理派遣报到手续,刚好可以到外面逛一逛,了解一下周围的环境。成康表示同去,我们就离开二招,来到附近的大街上,这时我发现一个面孔很熟的人,认出是同班同学吴显,他正在一个小烟铺买烟。
毕业前我们八仙过海,各忙各的分配,根本不知道谁分到哪里了,有的事先早知道,后来也有变卦的;不只是工作,就算是女友也是老太太穿针眼——没准。在北京的大街上见到吴显,自然让我乐了一个炮嗓,我大声喊:“吴显!”他的头猛一转,小分头就乍开了,一双大得调皮的眼睛充满惊喜,嘴乐得似满开的弓似的说:“我靠!”。显然,吴显比我更快熟悉这里的语言。
吴显给我和成康递烟,成康拒抽,说真的不会。我和吴显简单交换了别后情形,居然他现在就住在315,我们的隔壁。
三个人乘374到古城大街下,然后一路打听着到四宿舍区看看。火辣辣的太阳烤得我头皮发疼,我建议到楼里面去看看,顺便拜访一下老乡。
吴显跟我往里走,成康说没什么好看的,就在外面等我们。事实上我们也没进去,房管员见我们不像里面已经入住的,就盘问我们,结果我们被盘露了馅,也只好往外走。
一天以后我们才能成为这里面的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