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京以后,许多老学生都聚拢过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徐爱也在这儿当工部员外郎,他像康有为办万木草堂的梁启超,给同学们当“学长”,负责一般性的事物及基本教学工作。阳明是不屑于管杂事的,他指点学生是即兴式的,当然出手就高,让他们跟着慢慢的佩服、消化去。《年谱》拉了一个很长的名单,有的在后来,给老师出过死力气,如周积,最后安葬了阳明。
在滁州的那帮学生大部分还在那里,但有从那边来的人说,他们热衷于放言高论,有的渐渐背离了老师的教诲。阳明后悔不已,他说:“我年来欲惩戒末俗之卑污,以拔除偏重辞章外驰心智的陋习,接引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故意标新立异的。我已悔之矣。故来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做省察克己的实际工夫。”
趋静者流入空虚;外弛者流于立异。有所得者则为静思、事功,日本的阳明学就有这样两派。阳明是将二者打并为一的。他在辰州教人静坐,就是主一,主敬存诚是一法;戒惧慎独也是一法。息息去私意,存天理,循此正道上达。
他们的境界已无须处理一般的为善去恶的问题,他们已经是正人君子,他们修习的是如何超凡脱俗,完成类似基督教所追求的那种“根本转变”。
陆澄住在鸿胪寺的仓房里--许多来求学的人都吃住艰苦,陆澄接到家信,说他的儿子病危。他自然心中悲苦,忧闷不堪。用他除草时阳明说的“理”来说,此时当悲不悲也不对。但是,阳明对他说:“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平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刻磨练。父子之爱,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一般都认为天理当忧,但忧苦太过,便不得其正了。大抵人情在这种时候,受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有不及的。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才能得其正。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而圣人说‘毁不灭性’,这不是圣人强制,而是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有一个学生得了眼病,忧心如焚。阳明说:“你这是贵目贱心。”
阳明说:“人心一刻存乎天理,便是一刻的圣人;终身存乎天理,便是终身的圣人。此理自是实。人要有个不得已的心,如财货不得已才取,女色不得已才近,如此取财货女色乃得其正,必不至于太过矣。”
《红楼梦》中的袭人就是一派这种不得已。
有人问怎样克己省察?
王答:关键是守以谦虚,恢复上天给我的,持此正念,久之自然能定静。遇事之来,件件与它理会,无非是养心之功。谦虚之功与胜心正相反。人有胜心,则难当孝子忠臣,为父难慈,为友难信。人之恶行虽有大小,皆由胜心生出。胜心一坚,就再难改过迁善了。
问:有事忙,无事亦忙,这是怎么回事?
答:天地气机,原无一息之停。要有个主宰,若主宰定时,与天地一般不息。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又说:去了计较分量的心,便去了功利心。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便能大以大成,小以小成。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答: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第九回 时时勤拂拭 莫使惹尘埃
1.出东门
正德以他那种荒诞的方式当皇帝,居然不倒台,得感谢儒家给他教育出了那么好的官僚队伍,更得感谢那种除了皇帝谁也炸不起翅儿来的邪门制度。但是民不聊生,民自生变。老百姓一般情况下是遵守祖宗规矩和圣人教诲的,但肚子不饱了,灵魂就不再饥饿。明朝以民变开局以民变结尾,终明之世,民变无日无之。只是正德朝也特乱乎些。而乱世才出心学。换句话说,心学在乱世才显示出夺目的光彩。就像治世出理学一样。如果说理学象小吏多念律,心学则象老将不论兵
心学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时、谁也指望不上时,只得靠自己来独立面对世变时的精神胜利法、主观能动性。就像一个人被抛至旷野,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只能用自己的心、力来承受一切,他必须爆发出巨大生命力,才能置于死地而后生。这时,这个人就是个真正的心学家。
王阳明说:“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是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诈伪。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是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
王说:你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驱壳外面的物事。其实视听言动,皆由你心。你心之视,发窍于目;你心之听,发窍于耳;你心之言,发窍于口;你心之动,发窍于四肢。心并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你看那已死之人,那团血肉还在,但他的视听言动在哪里?
当林黛玉跟宝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时,她就是个漂亮的心学家;但那些造反的民众“出东门,不复归”时,他们是什么?用阳明学那一元化的标准说,他们也是漂亮的心学家。当心学与心学赤身相对时,他们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要么,一块喝酒;要么,你死我活。
在阳明整天像散仙一样活着,还觉得不舒服,还不断地打退休报告时,“南中盗贼蜂起”,谢志山据横水、左溪、桶冈,池仲容据 头,皆称王,都要当新时代的朱元璋。占领大庾岭的陈曰能、盘踞乐昌的高快马、称霸郴州的龚福全等等,都攻城略县,与此同时,福建象湖山的詹师富又随之而起。
这些地方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都是红色革命的暴发地,是让国民政府元首蒋介石头痛的地方。江西与湖南、广东、福建交界的山地自古至今都是极穷苦极易发生民变的地方。
官府有官府的立场,百姓有百姓的立场。官有清浊,民有顺刁,阳明是个清官,他面对的山贼也是五花八门的,既不会像当时正史上说的那么坏,也不会像后来的正史说的那么好。他们有他们有道理的地方,也有他们耍蛮、暴虐不仁、欺压良民、为非做歹的应该镇压的地方。我们应该坚持绝对理性的立场,无须为王辩护,也无须用老式的美化农民起义的调子来赞赏土匪。因为当时百姓不会写书,我们无法看到他们到底对当时的揭杆而起者是个什么态度,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写出来的历史,而写出来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相比,差不多是一毛与九牛之比。记载阳明事迹的又都是与他相同立场的人,都是坚信剿匪天经地义的士大夫。他们的话是必须加以分析才能接受的。
真正让阳明哭笑不得的是,他本来是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的;民,我同胞也;现在,他却不得不向他们举起屠刀,来镇压本来可以成为圣人的也有心本体的与他一样的人,这是多么严峻的考问?若在俄罗斯宗教型思想家那里,这个问题几乎是不可逾越的.然而在王某人这里,却毫无困难。因为确立了仁政理论体系的孔夫子可以诛少正卯,阳明最心仪的孟子是主张为了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像夏桀、商纣那样的帝王都可以诛杀的。再说,尽管儒家是世界级的和平主义教派,但它从来没有承诺绝不杀人,在刑法与道德这治国的两轮之间,孔子明确表示他要“执两用中”。阳明是孔子的好学生,自称是圣人的真骨血,绝对能完整准确深入领会圣学的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