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也马上自谴,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的神态说∶『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信一来就走。』
阿珠不响,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便侧着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
陈世龙会意,微笑着点一点头,走过她身边时,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柔荑一握,入手心荡,倒又舍不得走了。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只是不忍拒绝,倚恃母亲的宽容,就看见了也不会责备,便尽着由他握着。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阿珠眼尖,夺手便走。陈世龙也有些吃惊,搭讪着说∶『爱珍,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来送你。一样是象牙蓖箕,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镶嵌得很好看的盒子,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的!』爱珍很高兴地说,『谢谢姑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已觉得很新鲜,何况是『 姑少爷』?他自己把这三个字,默默念了两遍,忽然发觉,他和张家的身分,都在无形中提高了!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张家的身分,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
这一点他却有些不大明白。
这些念头如电闪一般在心头划过,一时也不暇去细思,因为人已到了厨房,先喊一声,『娘!』然后去到他丈母娘身边去看她做菜。
『厨房里脏!』阿珠的娘一面煎鱼,一面大声说道∶『你外头坐。』
『不要紧!』陈世龙不肯走。
这时是一条尺把长的鲫鱼,刚刚下锅,油锅正『哗哗』地响,阿珠的娘全神贯注着,没有工夫跟他说话,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汤,盖上锅盖以后,才用围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问∶『东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请出店一份份连夜去送,也挑他挣几个脚力钱。娘。』
陈世龙又说,『我给你剪了两件衣服。天气快冷了,我又替你买了个白铜手炉。』
『我哪里有闲下来烘手炉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说,『下次不要买,啥也不要买,何必去花这些钱?再说,你现在也挣不到多少钱,一切总要俭朴。』
话是好话,陈世龙不大听得进去。不过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
所以不答这句腔,把话题扯了开去。
就这样,他绕着丈母娘的身子转,谈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断地,真有那种依依膝下的意绪。阿珠的娘,一面忙着做菜,一面也兴味盎然地听他讲话,有些事已听阿珠讲过,但再听一遍,仍然觉得有趣。
等厨房里整备停当,人座时又有一番谦让,结果当然是黄仪上座。阿珠和她母亲,原可入席,而这天是例外,母女俩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将残肴撤下来,叫爱珍一起坐下,将就着吃了一顿。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请事皆毕,而前面却还谈得很热闹。老张回来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同令也不喜说话,所以黄仪从他嘴里听不到什么。跟陈世龙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说话本有条理,记性又好,形容十里夷场的风光,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物,把个足不出里门的黄仪,听得神往不止。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表情,不要说陈世龙,就连老张都看出来了,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时,他向黄仪说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几时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黄仪也是个不甘雌伏的人,此时听了陈世龙的话,对
胡雪岩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觉得跟了这个人去闯市面,是件很够劲的事,不过这番意思却不知如何表达,只问了声∶『胡先生啥时光到湖州来?』
『他一时伯没有到湖州来的工夫。』陈世龙说,『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怕生了四只手都忙不过来。』
『其实,我们在这里也是闲坐。』
陈世龙听出因头,当时不响。辞出张家时,表示要送黄仪回店,那一个谈兴未央,欣然表示欢迎。于是回到大经丝行,泡了壶茶,剔亮了灯,继续再谈。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话套话,把黄仪所希望的『进帐』,探听清楚,然后说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代笔的人。胡先生经手的事,官私西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晓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这一个人很难找。』
『怎么样?』黄仪很注意地问,『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没有跟我说。』陈世龙本来想说∶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写信给胡先生。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怕黄仪多心,因而改口说道∶『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
陈世龙一听话锋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澳悔。
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
睡梦头里仿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但双眼倦涩,懒得去问。翻个身想再寻好梦时,只觉双眼刺痛,用手遮着,睁眼看时,但见红日满窗,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