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勺酒,从刘不才斟起,最后才替刘雪岩斟满。
『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
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
『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
『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让胡雪岩颇为不安,怕姐姐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顶嘴,岂不煞风景?
妙珠倒不曾顶嘴,只又是眼圈发红,盈盈欲涕,越惹人怜惜。于是做姐姐的叹口气,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责备,总觉得于心不忍似地。
风尘中人,善于做作,而况是带着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绝的神情,真是满座恻然。刘不才一向是个寻快乐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他的身分,颇难为词,便递个眼色给古应春,示意他有所主张。
古应春懂他的意思,但这样的事,何能擅作别人的主张,也不便当着珍
珠姐妹劝胡雪岩莫负芳心,怕她们误会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诺。想了一下,唯有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
『妹珠,』他说,『事情是来得突然了一点。胡老爷不是不中意你,他有他的难处。凡事事缓则圆,只要郎有情,姐有意,总有成其好事的一天。』
在他觉得这是遥遥无期,说如不说的『空心汤团』,而在妙珠却大有领悟,她平时喜欢听小书,也喜欢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痴心苦恋,历尽艰难,最后终了大团圆的事,在肚子里记着好多,这时听得古应春的话,就象一把锁匙开启了她失而复得的一具百宝箱,心想∶对啊!他自己不也说过『好事多磨』,我且耐着性子磨,哪怕他有棱有角,要磨得他圆转自如,滚入自己怀中。
这样想着,脸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属地在悄然思量。席间的谈话,一概不闻。别人倒还好,胡雪岩是惊弓之鸟,心里在想,莫非她又生了拙见?常听人说∶一个人自尽,在刚要断气的刹那,想起尘世繁华,一定痛悔轻生。所以遇救之后,决不会再想到自尽,如果真的想死,则其志坚决,异于寻常,预先顾虑到可能会再度遇救,想出来的寻死的办法,是别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转念到此,悚然自惊,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见她神态安闲,又不象是在想寻死的样子,倒有些困惑了。
『妙珠,』这次他伸过手去,她不曾拒绝,『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地问。
『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这一笑,使胡雪岩大为安慰,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因为这个笑容,决不会出现在想寻死的人的脸上。
『告诉是要告诉的,』古应春也觉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说,『要私底下说,才有味道。是不是?』
妙珠不答,拿起银勺子来,又替大家斟酒,然后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看着妙珍说道∶『珍姐,你吃点酒!』
『越大越不懂规矩!』妙珍仿佛又好笑,又好气他说∶『怎么不敬贵客,来敬我?』
『自然有道理在里头。』
『你讲!啥道理?』
『你先吃了我再讲,讲得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两杯!』
『这话对!我做见证,』刘不才插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么说。』
于是妙珍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与他人一样,都注视着妙珠,要听她有什么出以如此郑重态度的话说。
妙珠自觉绝妙的智珠在握,神态极其从容,『珍姐,从爹娘故世,多亏你照应。如今李七爷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现成的一位官太太。刚才这杯酒是恭喜你!』她看着刘不才和古应春问道∶『这杯酒,珍姐是不是该吃?』
『对,对!』两人异口同声附和。
『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话快说。』
『刚才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两句极要紧的话,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说。』
妙珍又好笑,又好气,『死丫头!』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当了。』
看她们姐妹俩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极要紧
的话!『她说,』说出话来,有没有道理,是要大家评的。如果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三杯。『
『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他说∶『刘老爷,我听你的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
『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
『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
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