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奇#書*網收集整理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虚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说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雷桂卿直到黄错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怎么?『悟心装得吃惊是,』你让狗咬了?『』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
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划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象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虚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全,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回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帖」?』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孰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划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论传论,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案、船老大、店小二、脚案,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帖』,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帖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象牙帖出来看看。没有牙帖,先就罚他。』『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虽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豫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帖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是,是!多承指点,以后还要请多帮忙。』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吃完饭立即告辞;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看着杨师爷上了轿,吩咐解缆回南浔。
归寝已是三更时分,雷桂卿头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发出『嗤,嗤』的响声,古应春不由得诧异。
『怎么?』他问∶『有什么不对?』我枕头上有气味。『
『气味?』古应春更觉不解,『什么气味?』
『是香气。』雷桂卿说,『好象悟心头发上的香气。你没有闻见?』
『我的鼻子没有你灵。』
古应春心想,这件事实在奇怪,悟心并没有用他的枕头,何以会沾染香味?这样想着,不免侧脸去看,一看看出蹊跷来了。雷桂卿的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可以断定是悟心的头发,然则她真的用过雷桂卿的枕头?『不对!』雷桂卿突然又喊∶『这不是我的枕头,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对鸳鸯枕,你绣的花样的鸳,我的是鸯,现在换过了。』古应春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不错,换过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换的?』
『莫非是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