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蛳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问胡雪岩。倘或胡雪岩不在而必要作主,这件事又多少有责任,或许会受埋怨时,螺蛳太太就会跟大太太去商量,这样做并不是希望大太太会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而是要她分担责任。
不过这晚上谢云青来谈的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坏了,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会受惊吓,即令是大太太,只怕也会急出病来。但如不告诉她,自己单独作了决走,这个责任实在担不起,告诉她呢,不能不考虑后果——谢云青说得不错,如今要把局势稳住,自己先不能乱,外面谣言满天飞都还不要紧,倘由胡家的人说一句撑不下去的话,那就一败涂地,无药可救了。
『太太!』
螺蛳太太微微一惊,抬眼看去,是大丫头阿云站在门口,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成为螺蛳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时穿一件玫瑰紫软缎小套夹,揉一揉惺松的倦眼,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太太没有睡过?』
『嗯!』螺蛳太太说∶『倒杯茶我喝。』
阿云去倒了茶,一面递,一面说∶『红鬼告诉我,谢先生半夜里来见太太┅┅』
『不要多问。』螺蛳太太略有些不耐烦地挥着手。
就这时更锣又响,晨钟亦动,阿云回头望了一眼,失惊地说∶『五点钟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来吃第十三只鸡,老太太特为关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息,精神怎么够?』
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大冰老爷』,女媒便是『大冰太太』,作媒叫做『吃十三只半鸡』,因为按照六礼的程序,自议婚到嫁娶,媒人往还于乾坤两宅,须十三趟之多,每来应以盛馔相飨,至少也要杀鸡款待,而笑媒人贪嘴,花轿出发以前,还要来扰一顿,不过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吃半只鸡,因而谓之为『吃十三只半鸡』。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来谈最后的细节,下一趟来,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轿到门之前,吃半只鸡的时候了。
螺蛳太太没有接她的话,只叹口气说∶『三小姐也命苦。』紧接着又说∶『你到梦香楼去看看,那边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说我要去看她。』
『此刻?』
『当然是此刻。』螺蛳太太有些发怒,『你今天早上怎么了?话都听不清楚!』
阿云不敢作声,悄悄地走了,大太太住的梦香楼很有一段路,所以直到螺蛳太太喝完一杯热茶,阿云方始回来,后面跟着大太太的心腹丫头阿兰。
『梦香楼太太正好醒了,叫我到床前问∶啥事情?我说∶不清楚。她问∶是不是急事?我说∶这时候要谈,想来是急事,她就叫阿兰跟了我来问太太。』
螺蛳太太虽知大太太的性情,一向迟缓,但又何至于到此还分不出轻重,只好呗口气将阿兰唤了进来说∶『你回去跟太太说,一定要当面谈,我马上去看她。』
一起到了梦香楼,大太太已经起床,正在吸一天五次的第一次水烟。『你倒真早!』她说,『而且打扮好了。』
『我一夜没有睡。』
大太太将已燃着的纸媒吹媳,抬眼问道∶『为啥?』
螺蛳太太不即回答,回头看了看说∶『阿兰,你们都下楼去,不叫不要上来。』
阿兰愣了一下,将在屋子里收拾床铺里衣服的三个丫头都带了出动,顺手关上房门。
螺蛳太太却直到楼梯上没有声响了,方始开口∶『谢云青半夜里上门要看我。他收到上海的电报,阜康「上排门了」。』
大太太一时没有听懂,心想上排门打烊,不见得要打电报来,念头尚未转完,蓦地省悟,『你说阜康倒了?』她问。
『下半天的事,现在宓本常人面不见。』
『老爷呢?』
『在路上。』
『那一定是没有倒以前走的。有他在,不会倒。』大太太说了这一句,重又吹燃纸媒,『呼噜噜、呼噜噜』地,水烟吸个不停。
螺蛳太太心里奇怪,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气,看起来倒是应该跟她讨主意了,『太太,』她问∶『谢云青来问,明天要不要卸排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候大太太的反应。
有『上排门』这句话在先,『卸排门』当然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意思,大太太反问一句∶『是不是怕一卸排门就上不上了?』
『当然。』
『那么你看呢?』
『我看与其让人家逼倒,还不如自己倒。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急忙更正∶『暂停营业,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只好这样子。老爷不晓得啥辰光到?』
『算起来明天下半天总可以到了。』
『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
『喔,我说错了,应该是今天。』
『今天!』大太太惋惜地说∶『就差今天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