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钟光景,一辆车开上门来,卷起一团飞扬的尘土。这人很显然是找错了门。他年纪轻轻,满头黑发,一表人才,衣着光鲜——宽肩披风,缀着闪亮丝线;灰绿衬衫,灯笼裤,深蓝色鹿皮鞋,蓝绿色袜子;像个50年代的萨克斯管演奏手。
“我叫法图,保险公司业务员。”他走进屋来,步伐短促而轻快,我几乎以为他会弹响指头,在地板上扭动起来。我倒了杯啤酒给他,努力安抚自己惊讶的心情。他坐下,露出鲜艳的袜子。
“房子真漂亮。”他带有浓重的普罗旺斯口音,与衣着颇不相配,却让我顿感安全。他说话严谨有条理,问我们是不是全年都住在这里。他说,沃克吕兹省的盗窃率高,部分原因是很多房子仅作度假别墅。房子若是一年有十个月空着,那……他的披风垫肩往上一耸。干他那一行知道的事情太多。听了你会恨不得住进保险箱去。
但我们不用担心这个。我们常年住在这里,何况还有狗。那很好,他估算保险费时,会把.“有狗”考虑进去。它们凶不凶?不凶的话,也许可以训练一下。他认识一位驯狗师,能把小乖乖调教成致命武器。
他用洁净、纤细的手作了些笔记,喝完啤酒,开始逐室查看。他赞许厚重的百叶木窗和坚实的门,但却停在一个窗洞面前喷舌作声。那是一个抽风机孔,不过30公分见方。现代专业窃贼,他说,常常效法维多利亚时代的扫烟囱工人,在成人钻不进去的地方,遣小孩钻进去。而在法国,大家公认宽12公分以上的洞,是属少年窃贼可钻的范围;12公分以下,就是幼童的专利了。至于这标准是怎么算出来的,法图先生可不知道。
法图说,采樱桃的工人最危险——这是我在一天里第二次听说他们对治安的威胁——他们来自西班牙或意大利,每采一公斤的工钱是3法郎,今天来,明天走。
谨慎一点总没错。我答应保持警觉,尽快给小窗装上铁条,并且将狗驯得凶恶些。一切修复后,他迎着夕阳开车走了,车内音响传出BruceSpringsteen的歌声。
我们开始对采樱桃的工人产生了可怕的想象,很想一睹这些手脚灵便的恶贼的真面目。他们一定随时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因为樱桃已经成熟可采了。近日我们吃早餐都在面向朝阳的露台上,十几公尺外就是一棵果实累累的老樱桃树。妻煮咖啡时,我便采樱桃,作为一天.里的第一道餐点,清凉多汁,果皮深红近黑。
采樱桃的时候
一天早晨,我们听到田野间传来收音机的声音,便知道大规模的采樱桃行动展开了。狗儿们前去调查,竖起毛发,发出给自己壮胆的恐吓之声。我跟了去,以为会看到黝黑奇异的一大帮人,和他们惯擅盗窃的孩子。他们的身体,腰以上都被树叶遮住,我只看得到站在三角形木梯上的,一双双各种不同的脚。忽然见一张顶着草帽、棕色满月般的大脸,从一簇簇叶间探了出来。
“尝一口樱桃吧。”他抽着一对樱桃给我。我打量一下原来是福斯坦。他和安莉召集亲戚,决定自己来采收,因为外籍工人要价太高,有的甚至要到五法郎一公斤的价码。想想看!
我试着想站在梯子上,一天辛苦工作10小时,饱受果蝇的骚扰,夜晚胡乱睡在谷仓或箱型车里——在我看来这工钱不算太苦,可是福斯坦断然拒绝;简直是白昼打劫。话说回来,对于采樱桃的工人,你还能期望什么呢?他估计可采得两吨樱桃,卖给艾普村的果酱工厂。采收工作,就由自家人包办了。
以后的几天里,果园中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采收工。一天傍晚,我让两个工人搭便车去奔牛村。他们是澳洲来的学生,脸蛋让太阳晒得通红的,还沾了樱桃汁。两人疲惫不堪,抱怨工时太长、工作乏味,以及法国农夫自私。
“……呢,至少你们见识了法国的一小部分。”
“法国?”其中一位说:“我只看到热烘烘樱桃树的里面。”
他们决定回澳洲去,普罗旺斯不值得留恋。他们不喜欢这里的人,他们怀疑食物有问题,法国啤酒让他们泻肚子。就连风景,按照澳洲的标准,也嫌小里小气。他们不能相信我竟选择住在这里。我设法解释,可是我们谈的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咖啡馆到了,我让他们下车;他们会整晚在那儿思念家乡。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忧愁不堪的澳洲人,而听到别人如此痛恶我所喜欢的地方,也让我不免沮丧。
贝纳扭转了我的心情。我为他译出了一位英国顾客写来的信,这次来到奔牛村他的事务所,是要把信交给他。他开门时笑脸盈盈。
他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建筑师克里斯钦,刚刚受卡维隆的一家美容院邀请,重新规划设计其建筑。这建筑,当然有许多特殊的需求,例如镜子安放的位置就很重要;一般典雅卧室中不会有的某些设备,这里也都要有。净身盆使用次数多,质量一定要无懈可击。我想到曼尼古西先生和他的助手,一边看着出差来此的推销员在回廊上追逐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边为他们调整水龙头和盥洗设备。我想到泥水匠雷蒙,那个眼中闪耀着坚定光芒的男子,一旦在莺莺燕燕中开怀作乐,恐怕将终生驻足花丛了,多么有趣!
不幸的是,贝纳说,克里斯钦虽然认为这份工作值得尝试,却已决定回绝。美容院老板娘要求在极短时间内完工,而施工期间她还准备照常营业,这对工人们的专注能力可是一项严峻的考验。此外,她不肯付交易税,理由是她并没向她的顾客索取交易税,那么她为何要付给别人?
到最后,她请到的会是一群不入流的工人,潦草马虎地做完了事。这么一来,卡维隆的美容院新建筑便没有机会在“建筑杂志”上亮相了。可惜。
特殊旅店
我们努力适应家中永远有客的日子。先头部队于复活节抵达,其他的,一直到十月底以前,也都已预订满了。有些邀请,是在很早的冬季便发出,不曾细想实际履行时的景象,现在却…一来到眼前:来住、来吃喝。来晒暖阳。洗衣店的女店员根据我们送洗的床单数量,猜测我们经营旅馆生意;我们则忆起前辈居民早先提出的忠告。
早来的几批客人,仿佛受过“作客之道”的训练。他们自己租车,不烦劳我们日日陪伴接送;他们白天自行安排活动,只与我们共进晚餐;说好住几日,他们到时果然便打道回府。若是所有的客人都如此,我们想,这夏天将过得非常愉快。
但我们很快便发现,最大的问题出在:客人是在度假,我们不是。我们早晨七点定时起床,他们即常要睡到十点、十一点。吃过早餐,游个泳,就该吃中饭了。我们清理打扫时,他们作日光浴,之后再睡个午觉。到傍晚,他们便活跃起来。晚餐时刻,他们进入社交活动的高潮,我们则在吃沙拉时即已打起瞌睡。我妻天生好客,唯恐客人酒不足饭不饱,因此长时间在厨房中备办食物。餐后,我二人便洗刷碗碟直到深夜。
喧闹的集市
星期天就不同了;每位客人都想去参观周日集市,因此起床很早。一周里只有这一天,客人与我们作息时间相同;驶往索隔岛(Ls1e-sur-1a-Sorgre)一家咖啡馆吃早餐,20分钟车程里,他们睡眼朦胧,在车后养精蓄锐,异乎寻常地安静。
这家咖啡馆俯视着小河。我们在桥边停好车,唤醒友人。他们昨晚闹到两点,才拖拖拉拉、吵吵嚷嚷地上床,现在明亮的日光照在他们醉态迷离的脸上,看起来颇为残忍。他们把自己藏在墨镜之后,索取大杯的咖啡。
在吧台阴暗的那头,一个警察悄悄喝着闷酒;卖彩票的男子,向每位逗留在他桌边的人保证必定中奖。两个开了一夜车的卡车司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