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在千里之外的北方,西伯利亚来的寒风正加速进行最后一段旅程。我们听说过西北风劈开电线杆,甚至把老太太吹到水沟里去的事。当它犹如厉鬼一般挟.呼啸之声穿门过户,人畜皆为之惊恐时,能导致家庭失和。工作无心、牙疼头痛——总之凡是不能怪罪政府的问题,普罗旺斯人都以一种被虐待狂似的语气,骄傲地说是冬季狂风造成的。
高卢人(法国)爱说笑。我们暗想,他们若领教过英伦海峡那头的强风和几乎像鞭子打在脸上的雨,就不会这么自夸自擂了。他们描述季风的可怕时,我们假装害怕,其实心里偷笑。
当这年第一场季风咆哮直下隆河河谷时,我们全无准备。风灌入我们新宅的西翼,掀起屋瓦,抛进游泳池。一扇没锁好的窗子也被吹掉。气温在24小时内骤降20℃;先降到零度,然后零下6℃。马赛气象局测到风速达每小时180公里。老婆大人不得不穿着大衣做饭,我则戴着手套打字。我们不再谈游泳的事,倒开始考虑要不要装中央系统暖气。一天早晨,传来像是树枝折断的僻啪声。水管受不了水冻结为冰而带来的压力,一根接一根地爆裂了。爆裂的水管塞满冰块,膨胀地悬在墙上,曼尼古西先生用他水电工的专业眼光,仔细研究。
“啊呀呀,”他说:“啊呀呀。”他转向小学徒:“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孩子。管没包隔温材料。这种管子,在坎城、在尼斯,都还可以,可是这儿……”
他的舌头弹出不赞同的一响,一根手指在学徒的鼻子前左右摇晃了一下,强调地中海岸的暖冬和此地的严寒可不一样,还把头上戴的羊毛软帽拉下来盖住耳朵。这人短小结实,照他自己说的,天生是做水电工的料,因为他可以挤进很小的空间。在等候学徒准备乙炔焊枪之时,曼尼古西先生对我们发表了第一场演讲。以后这一年里,他又陆续发表多场,而我听讲的兴趣也愈来愈大。今天他讲的主题是:从地球物理学分析普罗旺斯的冬天为什么一年比一年冷。
连续三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寒冷,颇有年轮的橄榄树都冻死了。普罗旺斯流传一句话,说只要太阳一不露脸,不幸就要降临。这是为什么?曼尼古西克先生给我两秒钟思考这个问题。接着演讲正式开始。他时不时用手指在我面前摇晃,确定我专注聆听。
他说,西伯利亚刮来的风,速度显然加快了,抵达普罗旺斯所需的时间也就比以前短,中间来不及变暖。至于风速加快的原因?他颇具戏剧效果地停顿了一下说:是地壳的结构改变了,就这么回事。从西伯利亚到本村之间。有些地方变得平坦了,风直往南吹。这话可是有根有据的。可惜第二讲(有关地壳何故变平坦部分)被又一声水管爆裂声打断,课程暂停,先进行吹氧焊接艺术工作。
沉睡的山谷
天气对普罗旺斯居民有明显而迅速的影响。他们期望每天都是晴天。否则,便怏怏不乐。雨对他们简直是一种冒犯。下雨天他们在咖啡馆里摇头叹气,忧虑不安地仰望蓝天,仿佛蝗虫将随雨落下填满人行道上的泥坑似的。如果除了下雨之外,还要糟糕地降到冰点以下,效果就更惊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足不出户。
寒意徐徐挺进一月,镇上和村里逐渐寂静无声。原本一贯拥挤嘈杂的每周集市,只剩下少数勇敢的摊主守着,为了生活甘冒冻伤之险,在寒风里跺着脚,不时啜一口酒。顾客则来去匆匆,买了就跑,连找回的零钱也顾不得数。酒吧门窗紧闭,在闷死人的房间里做生意。马路上游手好闲的人一个也没有。
山谷冬眠了。我想念每天像时钟般传来的声音;清晨,福斯坦家的公鸡报晓;中午,农夫驾着雪铁龙小货车回家吃午饭,车子疯狂叫嚣,仿佛车上每一颗螺丝钉、每一个零件都想要脱离铁皮逃去似的;午后,猎人巡狩对面山坡,忽见猎物,乱弹齐发;还有远处树林里电锯发出的悲吟,以及农场内群狗每逢黄昏和黎明唱出的情歌。
现在只有沉默。山谷里好多个小时万籁俱寂,我们不禁好奇起来;大家都在做些什么呀?
福斯坦,我们知道,像个杀手般在巡七邻近农场,遇见野兔、野鸭、野猪、野鹅什么的,就一刀割断它们的喉咙,好做成腌肉之类的。对于这位心地慈悲,把狗都宠坏了的人来说,这副业似乎不合本性。但他显然技术高超、动作敏捷、而且像每一个道地的乡下人一样,绝不手软心慈。我们也许会把兔子当成宠物,或对一只鹅产生感情,因为我们来自都市,在超级市场买东西,肉类都是在很远的屠宰场处理好了的。包装好的猪肉块看起来干净又抽象,与温热肮脏的活猪毫不相关。可是在乡下,死亡与晚餐之间的关连那样直接冷酷。以后有很多次,我们不得不感谢福斯坦在冬季兼营的这项副业。
其他人又在做什么呢?大地冻结,剪过枝的葡萄藤进入休眠,打猎也嫌太冷。他们都去别处度假了吗?不,绝对不会。他们可不是冬天去滑雪或驾船出地中海的那种乡绅。以前我们一月间来,看到他们假日就是待在家里,吃很多好东西,再好好睡个午觉,等待漫漫冬日过去。以前我们一直不懂,为什么这里那么多人生日是在九月或十月,忽然一个无可辩驳的答案闪现脑海:他们都忙着在家里制造孩子呢。普罗旺斯人做什么都依节令,每年的头两个月想必是的吧。我们从不敢问。
寒冷的一天别具情趣。地面空旷宁静,空气清爽干燥,有一种普罗旺斯冬天特有的气息,随风忽隐忽显。在山间散步,我常能在看见一座屋舍之前,先嗅到它的气味——是烟囱飘出的柴火味,一种生活中最原始、最朴素的气味,却是城市人久违了的。受限于消防法规和室内设计师的安排,都市里的壁炉不是被堵死就是变成特意留下的建筑景观。普罗旺斯人用壁炉来烧烤、围聚。取暖、感受幸福。炉火在清晨生起,终日添柴,用的是卢布隆山区采来的橡树枝或是凡图(Ventoux)丘陵地所产的山毛械。
薄暮时分在狗儿簇拥下回家,我总爱站在山上俯瞰山谷,看农舍屋顶弯曲如丝带的缕缕白烟。这景象让我想到温暖的厨房和汁浓味厚的肉汤,而饥肠辘辘起来。
普罗旺斯的佳肴美点产在夏季:各种瓜类、桃子和芦笋、长笋瓜、茄子、胡椒、蕃茄、蒜泥蛋黄酱、蒸鱼、橄揽沙拉、鹈鱼、鲔鱼、莴苣马铃薯片拌白煮蛋,还有新鲜羊乳酪。这些都是我们在英国餐馆里,盯着菜单上仅有的几样选择时,可想而不可及的回忆。
我们从没想到,普罗旺斯冬季的食物如此丰富,美味可口。
美丽的漫长晚宴
冬天的菜肴是乡下食物,结实、长力气、能保暖,让你饱饱地上床。冬天的菜不好看。也许时髦餐馆里用漂亮盘子装的、份量很精美的菜好看,可是天寒地冻的晚上,季风凛烈刺骨,谁愿意出去呀?有天晚上邻居请我们过去吃饭,短短一段路程,我们以赛跑的速度冲过去。
进了人家屋门,壁炉散发的热气立刻雾蒙了我的眼镜。我看见大餐桌上铺着桌布,安放了十个座位;亲戚朋友都观望着我们的到来。电视机在屋子的一角碟碟不休,收音机从厨房里竞相响彻。客人到后,主人把成群的猫狗嘘出门外,一转身,它们又随同下一位客人悄悄进屋了。主人家端了一盘饮料来,给男人喝茴香酒,女人喝甜葡萄酒。满屋子的人都在抱怨天气。有人问,英国有这么冷吗?我回答:只有夏天才会。他们一定没听懂,以为我说的是真的。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笑出声来,解了我的围。座位的安排又引发了好一阵争执——我也弄不清他们是争着要坐在我们旁边还是离我们愈远愈好。我们先坐下了。
这是我们永远难于忘怀的一顿饭,或许应该说是好几顿饭;因为其丰盛漫长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第一道菜是自制比萨饼——不是一块,而是三块,上面分别铺满鱼酱、蘑菇和乳酪,每个人都有义务各吃一块。餐桌中央摆了一大篮面包,撕下面包来把盘子擦干净,下一道菜跟着上了:兔子馅饼、野猪肉馅饼。又上了一道菜,以猪肉做底,上铺水果布丁;一碟香肠切片,点缀着胡椒粒;一种甜味小洋葱,蘸新鲜蕃茄酱吃。盘子再次擦干净,鸭子端上来了:鸭肉切成长条形,成扇状排列,浇着油亮的酱汁——这种新式菜肴,是别处见不到的。我们吃了整块胸肉,整条鸭腿,蘸着浓黑的肉汁,配上野菌子。
好不容易吃完,我们往后一靠。却近乎惊慌地看见主人又收拾净了桌子,一只巨大的烘盘端上桌来;女主人精心特制的红酒洋葱烧兔肉,料酒是特选最醇最厚的佳酿。我们小心翼翼地要求分一小块便好,主人满面笑容,并不理会,我们只好吃了。我们吃了油炸土司拌蔬菜沙拉,吃了胖大的羊奶乳酪面包,吃了主人家女儿做的杏仁奶油蛋糕。那天晚上,我们是为英国而吃。
随咖啡一起上的,还有几瓶本地自产的“助消化酒”。我很愿意喝,只是肚子里实在一点空隙也没有了。然而主人的盛情又不容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