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言新会梁氏子,已许为婚但未聘。
这个时候,徐志摩才真的相信,命运原来是如此的鲁钝、盲目而任性。
徐志摩下榻在北新桥锅烧胡同蒋百里寓所,蒋百里早年留学德国,曾任总统府顾问,此时弃武从文,主编《改造》杂志。他是徐志摩姑夫的族弟,一个不远的亲戚。
几天之后,他在百无聊赖之中接受了清华大学文学社的邀请,去做一场《艺术与人生》讲演。
从欧洲归来的徐志摩,正是才名俱甚之时,在大学生中崇拜甚众。那天,清华高等科的小礼堂里,黑鸦鸦挤了二三百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听众,有许多人是为了看看这位异国归来讲演者的风貌。徐志摩穿一件绸夹袍,上加一件小、背心,缀着几颗闪闪发光的钮扣,脚上是一双黑缎皂鞋,那气质风度,立刻倾倒了听众。主持讲演的梁实秋,刚刚介绍完徐志摩的情况,小礼堂里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徐志摩从怀里取出一卷稿纸,清了清嗓音说:“今天我要讲的是ART AND LIFE,我要按照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
这时,他抬起头来,望了一下那一片青青白白的头颅。突然,他的目光在前排的座位上,碰撞上了那双杏子一样的眼睛。林徽因不动声色地坐在第四排中间的位置上。
徐志摩的思绪被打乱了。他的眼睛仿佛闪烁出一片灼人的光芒,瞳仁也被那光芒刺痛了。他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足足两分钟,一个字也没有讲出来。他想努力镇定一下,可是心跳已失去了正常律动,他不知道是怎样读下去的,流利的英文骤然变得生涩了,结结巴巴,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听众席上响起乒乒乓乓搬椅子的声音,后排开始有人不耐烦地退场了。
讲演结束之后,徐志摩还痴痴地站在讲台上,望着空荡荡一片桌椅,他的目光落在第四排林徽因坐过的位子上,仿佛感觉到了一丝飘然而逝的余温。
又过了几天,徐志摩突然接到林徽因约他去游香山的邀请。
那天上帝慷慨地给了他们一个好天气。12月的西山,黄栌和枫树的叶子玲珑剔透地红着,满坡满岭焚烧着薄薄的嫩寒。
12月的西山,展示着生命之神充满激情的创造。远看近看,那满坡满岭的红,层次分明,或疏淡,或浓密,或热烈,或奔放,或喧腾,或宁静,或如飞瀑,或如流泉,路转峰回,各异风情。12月的西山,别的色彩都不重要,绿瘦黄衰,全让给了这大笔泼墨的姹紫嫣红。
他们踏着一山空濛的氤氲,拾级而上。
徽因似乎还是一年前的徽因,只是圆圆的杏眼中多了几分成熟,也多了几分沉郁。
徐志摩却觉得,他现在是云里雾里看林徽因了。远山的秋叶脉脉清晰,而眼前这张脸庞却迷迷朦朦。
他们默默地向上攀援着。徐志摩觉得,那些在他喉咙里滚了多少遍的话语,此时竟吐不出一个字。
林徽因弯腰拾起一粒石子:“志摩,你知道这是什么石头吗?这是黛石,女孩子可以用来描眉的,要不要我描绘你看。”
志摩如从梦中初醒,沉静了片刻,缓缓地吟道:“风凄霜冷,怎忍看蛾眉依旧。”
徽因低下了头。
他们漫无目标往前走着。
林徽因执意去寻访《红楼梦》中那块女娲补天遗石。小径崎曲,荒村寥落,两柱三柱炊烟,笔直地化人云空。他们的脚步,不时惊起一阵阵犬吠。
石未寻到,却寻到了一座僧墓。墓碑生满了苍苔,林徽因用一束松针,仔细剔扫碑上的浮尘,却已读不出那斑斑驳驳的碑文。她喃喃地说:“也不知道这青石底下埋的是谁?”
“是我。”徐志摩却冷不丁答道。
“你?”
“是我。我从上个世纪已经埋在这里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躯壳,我的心,我的爱,我的希望早就埋进这青石板下了。你从这块墓碑上读不出年代,读不出姓名,读不出心里渗出的血,那不应该是写在石头上的。”
徽因的眼睛湿润了。
离开志摩回国以后,林徽因仍在培华女中读书,有一段清静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的婚姻问题。她也曾多次把徐志摩放在天平上秤过,论才华徐志摩无疑是合适的,父亲也不反对,但两个姑姑却不同意,认为林徽因是名门之女,与刚离婚的徐志摩结婚等于做了填房,有辱门面和名声,再加有人从中一再撮合,她不得不从命了。她知道这样做对不起志摩,看到他伤心的样子,她也痛苦万状。
不远处的石庵里,传出了尼姑们抑抑扬扬的诵经声。
他们绕过这座山口,林徽因又说:“志摩,我们讲一些轻松的事情好吗?你怎么不笑啊?”
“这不是笑了吗?”
可是,她只是看见徐志摩轻轻动了一下他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