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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如烟(第2页)

火化之后的第二天,詹姆斯带了装着妹妹骨灰的白瓷罐,从中环坐船40分钟来到两人出生的地方---南丫岛。南丫岛古称博寮州,是香港第三大岛屿,影视巨星周润发便出生在这里。南丫岛岛形象汉字“丫”而得名。

二十多年了,南丫岛的变化并不大,首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南丫岛标志性的三个烟囱(南丫发电厂),这里十年如一日,依旧没有通汽车,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这是一个典型的亚热带小渔岛,下船后,他沿着码头向前走,映入眼帘的邮局还长着老样子,丝毫未曾见老,自他记事起,码头加邮局就一直承载着这里和岛外连接的使命,带着海腥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清风送爽,都市的压迫感慢慢在海风中舒缓下来。

岛北是地势平坦的榕树湾,一条小街串起码头与村落,热闹的市集村落里遍布着咖啡馆、小酒吧、手做小工坊,每家店都自有特色,商品也几乎都是独一份,基本是手工自制。90年代的时候,这里填海兴建发电厂,从而吸引了不少外籍工程师居住,钟情小岛生活的异乡人从此在这里定居了下来,也将更多的异地元素逐渐渗透进这里,使榕树湾大街里里外外荡漾着异国的浪漫风情。这里虽然聚集着各色人种,却不一定就是游人,面向大海,开一家自己喜欢的小店,每天在店里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只不过是众多生活中的一种选择,是自己喜欢的人生就好。从每个人展现的状态中,可以轻易看出过客和生活在这儿居民的区别,过客即使再放松总是在赶路,他们的终点不会是这儿,而小岛居民的脸上则写着宠辱不惊的从容,这里是他们经过抉择的栖息地。

一路上行,曲径通幽,这里的每个村子都供奉着天后庙,天后(又称妈祖)是渔民的守护神,香火也十分旺盛。20世纪80年代以来,被崇奉为“海上和平女神”,对妈祖的信仰也遍布世界各地。

詹姆斯往村子里走着,海味店、凉茶铺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路过豆花店的时候,他停下来买了一碗,豆花满满的一碗,上面淋着厚厚的蜜,冰冰甜甜的,卖豆花的阿婆已经八十多岁了,早已经不记得他,她一辈子长在这个地方,慢慢地看着南来北往的人,看老了自己,人生简单也有趣。

走向村里的台阶上,青蛙与蟋蟀在一旁的草丛中交相呼应着,茂盛的树木遮挡着烈日,头顶老鹰盘旋着飞过,村民的小楼房掩映在葱翠的植被中。这里最常见的树木就是血桐了,血桐的叶子很大,形状像大象的耳朵,又像武士的盾牌,树枝折断的时候,流出的树液接触空气会氧化变成红色,像流血一样,故而得名“血桐”,它的木质密度非常低,所以血桐也被称为“世界上最轻的木材”。幼苗血桐的树叶大得很张扬,而树干细小,遇到暴风雨往往不堪一击,然而随着年轮增长,树干越来越粗,根越扎越深,时光让它长出属于自己的骨血,纵使叶落骨总在,得到的同时也是在失去,它的叶子学会了收敛。

一路上,他努力辨认各种植物,红红的爆仗竹、紫色的龙吐珠、白色的灵枝草,争奇斗艳般热烈地闹腾着;木瓜、芒果,挺着胸脯骄傲地垂挂着;它们一定是记得他的,在路的两旁列队欢迎着,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他伸出双手一一和它们打着招呼,被它们的热情感动得泪眼婆娑。

它们一路带着他走到山顶,走到他曾经的家,原来破旧的房屋早已倒塌不见,但是绿植们担任起了照看这片土地的任务,看到他回来了,笑得真欢。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小石墩上,把白瓷罐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听着远处海浪起伏的声音和南丫岛的心跳,让灵魂自由游荡。

午后的天空蓝得异常,索罟湾是如此的宁静安详。詹姆斯买了妹妹小时候最爱的几样糖果,来到了这片他们小时候常来的沙滩,他把妹妹的骨灰放在一旁,静静地坐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剥开一块陈皮糖含在嘴里,清凉感在口腔弥漫开来,他默默凝视着起伏的海面,聆听着海浪对他的告白,他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渐渐西斜。他起身站在一块礁石上,像小时候一样眺望着远方,看着太阳慢慢下沉到海底,凉风吹走了午后的炙热,夕阳慷慨地将光芒洒向人间,目之所及皆被橙色点亮,黄昏落在身上是那般浪漫,远处的灯火逐渐开始闪烁,仿佛是光和希望。

他脱掉外衣,然后搂着妹妹的白瓷罐平躺在沙滩上,海浪浸润着他,像是母亲在帮他洗澡般温柔,他的身体随着海浪一会儿被推上岸,一会儿又被带进海,浪花在他的肌肤上涌起又退下,他终于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不再试图对抗和控制自己的身体,而是将自己全部交付出去。

天将黑未黑之后,他在海边的沙滩上坐下,从背包里掏出路上买的,残存在记忆里的儿时各种吃食,用从家门口的血桐树上摘下的叶子盛放着,铺了满满一地,装着妹妹的骨灰白瓷罐安静地坐在他对面,远处的霓虹有着彩色的光,在罐身上慢慢游移,飘忽的光泽,忽明忽暗、起起伏伏、闪闪躲躲的,罐子坐在那里不动,但那光不肯停下,倒像有仙灵正在不断吹出仙气,正试图重新赋予新的生命。詹姆斯出神地盯着,想着罐子里也许马上就会冒出一缕轻烟,罐子消失了,变成了一位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坐在他的对面。他等啊等啊,直到那些光最后放弃了挣扎,罐身彻底归于昏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那些吃食一分为二,一半放在妹妹面前,一半放在自己面前。

就这样,他在海边静静坐了一夜,一点一点吃着那些糖果,有的很甜,有的很酸,有的甜中带酸,有的酸中带涩,像极了这猜不透的人生。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收拾过后,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了小时候两人躲猫猫的山洞,他停下来发了一会儿呆,山洞里有奇怪的风声,让人心里毛毛的,他不知道小时候两人怎么会胆子那么大,一点也不知道害怕,经常躲在里面玩半天都不出来,但是此刻的他,却是无论如何也给不了自己进洞的勇气了。他叹了口气,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山洞张着黑乎乎大嘴,发出瘆人的嘲笑声,他拔腿继续前行。

走呀走呀,走过了菱角山,走到了石排湾,真安静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父亲当时就是在这片海域淹死的。他脱掉鞋,慢慢向大海走去,直到海水没过膝盖。他把手拢在嘴边,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那些声音只在胸腔里撞击着,却不肯从喉咙里跑出去。

他从背包里取出白瓷罐,拔掉盖子,将骨灰缓缓洒落在海面,海水似乎听到了他的心思,海浪唱着悲伤的歌,托举着骨灰一路向大海深处飘荡而去,耳边仿佛听到了妹妹稚嫩的声音,像是在跟他告别:“哥哥,这次是我不告而别哦。哥哥,再见。”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望着远处的海面,慢慢闭上眼睛,接受了命运的全盘摆布。

他把妹妹的骨灰撒在了父亲去世的这片海上,就让他们互相陪伴着吧,他在心里叹息着,也期盼着。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他订好了回程的机票,然后再次来到妹妹生前的房间,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感受下妹妹生前的气息,做出最后的告别。

他望着巨大的投幕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找了一张影碟,在演员表上他看到了妹妹的名字,电影剧情很乏味,但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妹妹,即使她已经长得和小时候毫无关系,但是就是有一种熟悉感,或许这就是血缘的奥妙。杨怡饰演的是一个因错爱而走入绝境的年轻女孩,最后割腕而死,死之前一直盯着墙上的一幅抽象画,眼神空洞而绝望。屏幕上,倒在地上的女孩穿着洁白的纱裙,裸露在外的肌肤同样惊人的白皙,白色一点点被深红色的血包围起来,那些血染红了白纱裙,也染红了她的半边脸,刺眼的红和画上的红渐渐融为一体,让人触目惊心。

詹姆斯又换了一张,这次杨怡饰演的是一位父母双亡,为生活所迫的酒吧女,为了钱什么都做的那种,在一次交易中遇到一位极其变态的客人,受尽了非人虐待,在没有安全防护措施的情况下,不幸感染了艾滋,知道真相的她崩溃跳海。电影里有很多限制级镜头,看得詹姆斯面红耳赤,很多画面他都是快进着往前。詹姆斯发现这部电影中,杨怡工作的酒吧的墙上,也挂着那幅抽象画,影片中杨怡也曾凝望这幅画,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冥冥之中的一个暗示,詹姆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他在宽大的房子里来回踱步,他的每一步走得都小心翼翼,郑重地仿佛是在丈量某种距离,他想象着自己的脚印会和另一个时空里妹妹的脚印重叠,似乎在进行着一场奇怪的告别。

妹妹的房间里,床头上方也挂着一幅抽象画,诡异的黑色主调,凌乱的线条,红、黑、灰,颜料层层绘制,忽明忽暗的线条复杂地交错着,左下角有着作者的署名Jane,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他取下那幅画,放在了随身的行李箱中。他并没有想过节外生枝,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切就像是一种宿命的使然,他又从那一堆碟片里挑出有杨怡出演的,一起放进了旅行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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