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叫王宝和。』『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宝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蛏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阿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呕!』张胖子抬头四顾,『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睁了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啥?』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钾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秀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