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南原本等着这话,但商师爷真说出来,她反而下不了手。
凤来是她的故乡,商师爷是她的故乡人。早年她尚未离家时,商师爷就跟她爹的师爷似的,跟前跟后,出入桑家大宅。她分不清好坏的幼年,还甜牙齿儿得叫商伯伯,津津有味吃他给她的糖麦芽。
懂事后,知晓这些表面的友善不过是所谓的利益关系,她才冷淡了。即使待了一年,因着过去的利害关系,彼此也算互相利用,她并不觉得亏欠了商师爷什么。
然而,商师爷此时让她杀他,她以为不过手起刀落,心头却忽然泛起早年喊商伯伯的回忆来。
“师爷切莫说丧气话。”她做不到,即使商师爷的模样让她不寒而栗,亦替他觉得生不如死,可是她这会儿真心希望商师爷能撑得下去。
商师爷已然心灰意冷,正要再求一死,却觉嘴里多了一粒药丸,嚼下去渐觉身体内涌出暖流。
“想想您的小孙子。”节南喂了商师爷一颗补气护心丸,握拳转身,走出刑室。
外头的看守们笑哈哈,问她瞧仔细大将军神乎其技的刀法了没。
节南含糊对付过去,脚步不再犹豫拖延。
可她才走到牢廊那头,就听后面一声大吼——
“老头寻死啦!”
节南惊回头,见那几个守卫冲进刑室,没一会儿传出一片骂骂咧咧,道什么这鬼德行还有力气咬舌头,又道什么老头运气真不错,死得挺痛快,早死早超生了。
她立在门外,放目冷望着灰烟云的天,长长吐息,直到感觉胸口再无一丝气,连带那簇怒不可遏的心火一道封湮,握紧了拳疾步而去。
杀人容易,救人难。
杀别人容易,救自己难。
节南一到前衙门,就看到那两个将军模样的人又回来了,急忙翻身上墙,却也不走,伏在墙头大胆探听。
俩将站在堂前,自有小兵传令,很快,从后衙匆匆跑出几个军官。
其中一将神色厉茬道,“大将军有令,此地可以弃了,不相干人等,一律不留。”
军官们得令,捉上腰间刀柄,杀人去。
这时牢里看守慌不迭来报,“禀二位将军,师爷咬舌自尽了。”
俩将同时眉眼一凛,即刻往衙牢那边走。
节南轻悄落地,耳闻此起彼伏的惨呼惊叫,没再回头望一眼。
寒风嘶凄,朝日将出,这方土地濒亡。(未完待续。)
第71引 神仙日子
节南自然知道,“不相干人等一律不留”是何意。
呼儿纳轻忽人命,天豹军亦沙场嚣狠,所到之处必然血流成河。若如商师爷所言,呼儿纳来此只为找一些书信文函,那么凤来百姓不过是供他驱使的牛马,一旦用不着了,眼都不眨就可以杀掉。别说一个小小凤来,即便有着上万人口的成翔府,对呼儿纳来说不过上万只蝼蚁罢了。
她没有回头,并非畏惧天豹军的狠,只是当年跟着师父争门主,战同门,委曲求全,又眼睁睁看师父为保她和小柒的命而潇洒自绝,她从此心如铁,血如冰,知道什么叫做明哲保身,什么叫做死得其所。
这里虽然是修罗场,阎王殿,九层地狱,却非她该死的地方,她需要明哲保身。
节南穿过巷子,过家门而不入,直接绕到侧面,走进巷底一间用木头简易拼搭起来的屋子。
屋里无人,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些破被烂絮,一张不高不矮的碗橱靠墙放。整间屋子,充斥呛鼻的臭味。
节南目不斜视,走到对面墙下,推开那张碗橱,用肩膀一顶,墙面就裂开了缝。
竟是一道半人高的砖门。
她拨开枯野的爬山虎藤,闪身钻过。
这里原是桑家侧廊花园,让后来占居的人们铲平当了晒衣场,只是无论怎么都清理不掉爬山虎,每到春夏日就疯满一墙,所以也没人瞧出这道砖门。而外头的人当这破屋子是流浪汉的,被气味熏得不愿靠近,却不知是节南防患于未然的布置。
晒衣场上也没人,或者该说,没有活人。地上到处坑坑洼洼,红一块褐一块的,显然被掘了一遍。大概没找到呼儿纳要找的东西,又不再需要劳力,杀了之后堆在不远处的角落。
节南迅速瞥过那堆死人,因为没看清,还能尽量把它当成一个土堆,脚下不停,来到她住了一年的院子外面。
无声撑上墙头,又窜到老榕树主干窝杈,蹲坐着往下望。
这里果真是重搜地,不单单掘砖就了事,也不单单拆了她栖息的屋子,她桑家人的每根遗骨都叫呼儿纳给翻出了土。院里已经没有人影,骨头惨白惨白曝着,就等日头出来好晒干。
节南咬牙,呼儿纳那厮,既然喜欢把尸体整齐堆起,就该把骨头重新埋下去才是,这么马虎了事,她没瞧见也还罢了——
死气沉沉的一道太阳光晒进院子,姓桑的姑娘行孝完毕,家人的骨头,也许还有别人的骨头,也不分了,统统埋回土下,还慢条斯理从废墟中翻找出三根香来,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