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显得很高兴,取下红珊瑚的耳环要送给我:“瞧,我很没出息是不是?伊兰,别嫌弃,留个念想。”
“是小马送给你的。他一定希望你留在身边。”
她笑着摇头:“想我的时候就拿出看看我,别把我忘了。”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侠肝义胆的墨竹啊。”我偷偷抹掉眼泪,我遍了全身也没有可以送给墨竹的东西,觉得很过意不去,墨竹却笑着说不用,“你来了就是最好的念想”。
她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让我也靠着她坐下,“还像以前那样儿说说话”。说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墨竹笑得直咳嗽。不回忆不知道,原来澹宁宫竟是个快乐胜过孤寂的地方,连冯嬷嬷、毓秀们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最后,我提起那晚向姑姑说过的“适合的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的”论断,墨竹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哪个才是真正的幸福呢?以前,我每天都想象着将来幸福的样子,可总也想不清楚。这几天,我躺在这里想清楚了。伊兰,”她抬起头看着我,“原来,幸福就是种感觉,是那种想到他就会很开心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它来了,糊里糊涂间你可能又把它丢了。所以,伊兰,当你感觉到的时候,就要抓住,哪怕只有一天,也很值得。别像……”
墨竹猛烈地咳起来,帕子上洇出一片血红。看着我把帕子藏起来,墨竹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在屋子里找了一大圈,找到一碗凉水,墨竹不想喝,直说有些饿了。我打开带来的食匣子,取出小糕点,她吃了两口说留到明天再吃。
“这两天,我很想额娘,想家里的小花园。我在东北角种了几株月季,不知道开得好不好……”墨竹念叨着她远在四川的家,又说累了,我让她躺下来,她却不肯:“我靠一会儿,你帮我找点水来,待会儿,帮我擦擦脸梳梳头。”
我打了水回来,摆湿了手帕,爬到墨竹身边。墨竹安静地半躺着,眉头轻蹙,永远地睡着了。
我放声痛哭,小德子闻声冲了进来,把我拽下炕铺。他的老乡在外面说:“死了吗?嘿!来两个人,抬出去!”两个太监应声走了进来要把墨竹搭出去。
我求他们让我给墨竹擦洗一下,小德子放开我,哄着两个太监出去“稍坐坐”。
我抱着墨竹哭了好久,外面的太监不耐烦了,抱怨说再放就晦气了。我擦干眼泪,细心地替墨竹擦了脸、梳好了头发,我得让墨竹干干净净地上路。
墨竹,峨嵋轻蹙,走得不甘心吗?
小德子掏出几枚铜子请两个太监喝酒,我看着素净的墨竹被裹在一块炕席里抬出门去,没有眼泪。
怀念
怀揣着墨竹的耳环和做了一半的荷包静静地往回走,小德子一路安慰我:“我打过招呼了,他们会好好料理墨竹姑娘的。你别担心……”进了西花园,他把我按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说这里安静:“别憋着了,伊兰,你就哭出来吧。”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湖面送来阵阵冰冷的夜风。有关墨竹的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的脑子里辗转。不知过了多久,我哭出声来。哭够了,开始絮絮叨叨,一旁的小德子体贴地做着听众。
认识墨竹的时候,我已经饿着肚子跪了大半天。她出现了,拿着一个饽饽,站在那里侧着脑袋看着我。我暗暗吞着口水,在饥饿和尊严之间徘徊。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很有穿透力。“两眼都放绿光了!给你吧!”她把饽饽递到我的面前,我霎时体会到了“一饭之恩”的感召力。
墨竹那深具穿透力的笑声再次响起:“就这么吃了?不怕里面有其他东西?也许我吐了口水子在上面,也许我把它不小心掉到洗脚水里过,也许它是从泔水桶里拣出来的,也许它硬的可以用来在砸核桃,也许……”也许,也许,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个“也许”。我看着饽饽眼泪都快下来了。
“不打算吃了吗?”她蹲在我面前拿过我手里的饽饽,狡黠地一笑,“活着重要还是可怜的尊严重要?”我提防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心里选择了尊严。她像知道我的想法似的摇摇头:“当然活着重要了,傻瓜!只有活着你才有可能再把尊严找补回来;要是死了,不过是多了屈死鬼罢了。”
小德子,你知道吗?她让我惊讶。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我有可能为了维护所谓的尊严选择死亡,说到底不过是以此逃避现实屈辱罢了。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在很多时候我缺乏坚忍不拔的精神,我更适合当一只鸵鸟而不是斗士。但她不是,她一直是个斗士。或许这深宫大内的人,包括你小德子,都是像斗士一样地活着吧。
你猜我最后有没有吃饽饽?我吃了。墨竹说:“剥了皮吃下去,一万个‘也许’都不在话下。”我们成了好朋友。
人常说,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和可贵。墨竹于我,何尝不是如此。尽管她常对我说后宫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可她一直都很忠诚地站在我的身旁。若不是她和向姑姑,也许今晚裹在炕席里的就是我了。可我什么都没有替她做过,在她被沈嬷嬷责罚的时候没有,在她被魏公公斥责声音尖细的时候没有,在她为爱情和幸福苦恼的时候没有,在她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候没有……
她说不甘心,她说不想哭着来哭着回去,终了,我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不甘心地走了。我……小德子,你知不知道那种亲人在你的胸口慢慢冰凉的感觉?好冷,好痛……
小德子伸过手臂,大方地把怀抱和衣裳贡献给我涂抹眼泪和鼻涕。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像哄小孩似的体贴地抚着我的后背。这一晚他给了我家人般的感觉。
“小德子,谢……胤……四、四……”我对小德子的感激之语支离破碎。我发现自己紧紧抓着的不是小德子竟然是胤禛!我从悲痛掉入惊恐的深渊,呆呆地让胤禛替我抹去泪水、拢好头发,然后再呆呆地目送他离去。
小德子把我的魂儿喊了回来,我对他的感激顿时化成了愤恨。这让小德子很委屈:“我回去准备了点东西,回来就看到你拉着四爷又是哭又是笑,四爷还帮你擦眼泪,我叫也不是,喊也不是,只能看着你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地往四爷身上抹……”
唉!算了,随便吧!我没有心情和力气再想这个了。
小翠和芬儿一直等在承露轩外,看到我和小德子来了,忙不迭地端出一个火盆,催促我和小德子来来回回跳了好几趟。冯嬷嬷则拿着笤帚在我俩身上又是扫又是拍,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我看了小德子一眼,这就是他把我一人扔在湖边的原因。
冯嬷嬷出乎意料地没有絮絮叨叨,只是嘱咐其他人:“不许乱说,否则小心你们的皮!”小德子向胤礼讲了经过,对湖边的意外只说是找地方坐了坐,胤礼同情地看着我,显然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冯嬷嬷叹了口气,说:“主子,先歇了吧。”
我倒在铺上仍难抑悲伤,胤礼溜了进来。面前的这个少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伊兰,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我把他拉进怀里,发现他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了。
伊兰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