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中秋受了一肚子委屈,心想又不是我要上山的,这日子上山,不拿个家伙心虚着哩。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嗓子被冻得硬梆梆的,话翻腾了半天出不来。正月是忌月,打匠们叫红丧月,兽好打,人会遭殃。他又不是个娃子,老大不小了,他知道这个。他多大?比他爹小,比儿子大。儿子多大,爹多大?他都不知道,也不需知道,知道了也记不住。在这鬼不生蛋的神农架深山老林里,树上爬满了苍苔,屋前屋后的田土中滚动着死人的骷髅;牛羊的叫声像野兽一样孤寒,屋顶上落满了树籽和雀屎。这里的人没有时间概念,没有年龄概念,没有生死概念。过日子就是个估估数。活到哪一年了,活到哪个岁数上了,这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日子差不多,每天太阳从东边出、西边去。进进出出就是那么些人。自收自吃,自伤自疗,自死自埋,生死在一起。死了的人还可以回来。大约是前年,白秀徒弟舒耳巴的爹死了,前几天大家看到他还在村子里乱蹿;舒耳巴家门口时常会有一捆柴禾,谁打的?不知道,反正那柴烧出来一股棺材味——这是舒耳巴儿子糟蛋说的。白秀的另一个徒弟扈三板的丫头去挖药材,亲眼看见林子里有十几个过去村上的老人,围着一块长苔的石头打牌。见她来了,轰地散了。那丫头拿回来一张牌,是椴树坪上刘细娃老爹的一块灵牌。
不过,不晓得年龄与两点有关:一是村长毛普通仅有的一份村民花名册,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了。这是村人生生死死惟一的一份档案;另一点,这里的人都高寿,活到一百岁简直不算什么。有人怀疑山上的宗七爹和七婆,是世上活得最久的人。因为在去年约一百二十岁上死去的巩杵子就说过,他来白云坳做上门女婿时,宗七爹就是老人了。巩杵子的年龄是镇里的民政干事给推算出的。可前几年,这样的老人与人一起喝酒时,人家还灌他,与他划拳,根本不把他当老人看。神农山区有酒规一百零八种,最奇怪的是敬酒自己先喝,然后把自己的杯斟满了递过去,让对方喝。桌上若十人,就是十杯,加上自己的门杯,就是十一杯。酒杯摆在被敬者的面前像一堆毒药,里面盛满了敬酒人阴险的祝福。——这叫“赶麻雀”。如酒过三巡,就是三十三杯。可没有喝死的。都是八十多度的苞谷老烧啊!这巩杵子年轻时杀猪,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也不信什么佛啊菩萨呀,却轻轻松松活到了高寿。村里十有###都是打匠,把山冈上连飞带跳的东西全杀光了,也没见什么报应,还是天天围在人家里“赶麻雀”喝酒过神仙日子。
糊里糊涂活到又一个春节的白中秋被村长指派后,心脏一阵腾飞,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坚持着背上枪出去,踏出门槛就滑了一跤,头震得麻了半天,分不清东南西北。走到沟里,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猪叫,就看见林子里有两个黑家伙。走近一看,是三个,三头野猪,两头咬一头,咬得天昏地暗。白中秋一个激灵,感到裆里有一线热意,看得发了呆,哪敢打啊。三头猪,三头门板样的野猪,顶好些老虎狗熊,一猪二熊三虎。猪可是真正的林中之王。你若惹了它们,一枪没死,三头猪就轰上来定把你五马分尸。就算这日子能开枪,这杆老爹的老铳又没个准头,除了爹会用,没人能用,捏在手里就壮个胆。
第一章 红丧(2)
白中秋头皮发紧,心里头好像炸裂开了,噼噼叭叭地乱跳。好歹跑回来,进门就对他爹说了这事。他爹一听猪吃猪,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说,动不得的。他爹白秀是猎人峰一带最老的打匠,创造过无数的神话,在他没死之前,已经成为传说。他爹作为一个长苔的人物,现在坐在一家人的面前,神色凝重,像丢失了什么宝物一样的揪心。爹吃烟,胸前挂着的那只虎爪烟袋发出生铁一样的寒光,跟他的脸一样。他把手抠进烟荷包里——那是把虎爪掏空了。他抠着那虎爪,抠出一撮烟丝。虎爪的指甲像玉石一样冰凉,虎毛却顺着生前的长势完好如初——那已至少有四十年了。“噢……唔呃……”大家看着,这个打死过无数野兽的老人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为什么这么一副样子?不就是猪吗?不就是猪咬猪吗?他们看见白秀老人的脸越来越难看,突然变得像一个死人,而且垂下脑袋,惶然无措,嘴唇哆嗦,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家人从来没见过老人这么一种状态。
“别出去啊!”老人吼道,像无路可走一样。
没有人敢吭声。没有人敢出去。
这天晚上,沟里的猪叫声一夜未断,像噩梦折磨着白家一家人。白中秋听见他爹在床上辗转反侧。家里的两匹猎狗紫花和石头刨着草垛在外头狂嗥。
早晨,一阵猛烈的拍门声,说“开门开门”,是住在对面坡上的白秀的大儿子白大年,他进门来就哑着嗓子叫说:“三、三头野猪两、两头吃一头,爹还不去、去逮!”
白大年也上了年纪,给人的感觉就像他爹白秀的兄弟,可眼珠子灵活,像月亮一样在云端里滚动。穿着一件老了年头的猴皮袄,两只手飞舞着比划。可看家里,都没有动静咧。他就噤了声,看着家人。他是个单身汉,看着这一窝人,热气腾腾也死气沉沉的这些人,心里猜到了七八分。
“甭像疯了一样,”他爹白秀说,“今日个别理牲口!”
神农架的人把野兽都叫牲口,也叫野牲口。
可正当大家吃早饭的时候,一泡尿出去的时间,二儿子白中秋竟把一头死野猪背回了,且是头无脑袋的野猪。
当大门被白中秋撞开时,全家人都清楚地看到压在他身上的那个黑沉沉的家伙,像一块坚硬的花岗岩,一块焦炭,冻得异常完美。细瞧时,是一头麻栗色箭毛的野猪,脑袋却没了,齐截截地断了,身上裹着乌黑的血污、杂草和冰渣。白中秋将那野猪往地上一扔,那猪从断掉的气管里发出一声哼叫。白中秋的儿子白椿吓得打了一个冷噤,就想到了爷爷给他讲的传说中披了蓑衣的无头鬼。“那就是个鬼!”白椿想。
“还不快扔了!”白秀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手和烟杆朝外头拼命一指,声音就跟从烟囱里出来一样,就像嚎叫,就像遭遇了忍无可忍的灾难。
他的胡子颤抖着,大家看他的胡子颤抖,嘴巴哆嗦,站立不稳,黑漆漆的中山装就像从猪身上扒下来的一样。——至少让孙子白椿是这么突然古怪联想的。可不识时务的白秀老伴白娘子这时说话了:“少说有两百斤肉。”白娘子说话的时候翻着白眼,她是个患着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婆,一个瘦得比绳子还细的妇人,说话的声气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一样;记忆时好时坏,坏时连水和火都分不清楚。
“可不是!”“就是!”
跟着当娘的起哄。是呀是呀,两百斤肉啊,没错,就是两百斤肉,就是一头一年含辛茹苦天天割草垫圈喂出的家猪的份量。咱这个家,翻过年来这大的冰凌,甭说是洋芋、苞谷薄膜下种,人出去转一圈,也会把脚趾头冻坏。地头上的石堰都冻裂了。三个月没见着太阳,春荒是一定了的。这一头白白捡来的野猪,凭什么不要?就是当洋芋吃,半个月也活活胀破一家人的肚皮。
“甩出去啊!狗杂种!甩出去!”白秀老人那双枯叶般的大耳朵涌进了一盆鲜血,脸却白得像纸。他发疯了。家人看他发疯了,深眍的眼里是无以复加的不被理解的孤愤,仿佛这一辈子就是被人误解的可怜虫。
第一章 红丧(3)
“甩出去啊!甩出去!”他依然孤苦地大喊。
没人理他。没人动手。后来他就自己掀了,两条猎狗左跳右跳,不停地狂吠,不知是阻止老人还是给他帮忙。儿孙们都不敢动手,老伴白娘子却冲上来阻止了,只见她一声长啸,捋起袖子就来抢白秀手上的野猪,那是块石头,冰渣子抢得四处飞舞。可白娘子只抢了一把猪毛,还有一块刀一样的冰凌,猪给扔到了门外。白娘子不服输,也因为愤怒,挥舞着冰刀就要上来割白秀的喉咙,被一群儿孙给硬拉住了。但白娘子自己的手在与老伴的争夺中受了伤——被冰块割得鲜血直流。
两个老人一场恶架,这是正月初一。两个老人打架,这些年没有过,年轻时经常发生。因为白椿去拦爷爷,被爷爷揎了一老拳,鼻子都打歪了,老人打起架来比虎狼都烈,出手重。白椿鼻子淌着血。白秀已经累趴在地上了,呼呼地喘着气,一副竭尽全力的样子,在满屋子的尖叫和哭喊和狗的鸡的飞飞跳跳中,坐在地上怒指苍天道:
“你们……都白养了!白活了!你们,是些什么东西啊,敢要正月的死物,山邪了哩!人邪了哩!你们不信,我不信,天信!……”
人只有那么多的气力,对老人尤其如此。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这天——
这天猪除被狗啃了几口,还是被大胆和固执的儿孙们抬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