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他父亲对他后母说:
&esp;&esp;“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
&esp;&esp;“看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
&esp;&esp;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esp;&esp;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esp;&esp;(一九四三年六月)
&esp;&esp;心 经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esp;&esp;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esp;&esp;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
&esp;&esp;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esp;&esp;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esp;&esp;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esp;&esp;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esp;&esp;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esp;&esp;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esp;&esp;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esp;&esp;同学们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esp;&esp;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esp;&esp;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esp;&esp;小寒剪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esp;&esp;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esp;&esp;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
&esp;&esp;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栏杆,就蹬蹬蹬下楼去了。
&esp;&esp;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esp;&esp;另一个答道:“在世。”
&esp;&esp;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esp;&esp;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esp;&esp;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esp;&esp;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esp;&esp;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esp;&esp;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esp;&esp;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