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你还怕难为情?都不要脸!”她把他猛力一推,赶紧扣上钮扣,探头望着帐子外面,怕有人进来。
&esp;&esp;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esp;&esp;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esp;&esp;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轰轰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esp;&esp;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
&esp;&esp;“舅老爷高升点!”
&esp;&esp;“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姚家的男佣七嘴八舌镇压着,更嚷成一片。“舅老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
&esp;&esp;“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
&esp;&esp;“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esp;&esp;四
&esp;&esp;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办法。在暗黄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的竖到天上去。
&esp;&esp;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esp;&esp;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坠着个洋钱大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添上她凑足数目。
&esp;&esp;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裤,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
&esp;&esp;“小鬼,你干什么?”老夏一边躲着,叫了起来。
&esp;&esp;“让我替你抹上。”
&esp;&esp;“腊梅,别闹!”
&esp;&esp;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
&esp;&esp;“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esp;&esp;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捋,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
&esp;&esp;“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天了。”
&esp;&esp;“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
&esp;&esp;“二奶奶不骂?”
&esp;&esp;“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
&esp;&esp;“吓!你没听见她。”
&esp;&esp;“哦?怎么骂?”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被夏妈劈手抢她的水壶。
&esp;&esp;“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
&esp;&esp;“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
&esp;&esp;“还要瞎说?快还我。”
&esp;&esp;“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
&esp;&esp;都快滚了,嗡嗡响。“
&esp;&esp;“我怎么不听见?”